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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袁崇焕知人之明,毕竟还是看错了谢尚政。要了解一个人,那是多么的困难!袁崇焕对崇祯的胡涂与奸臣的诬陷,或许并不痛恨,因为崇祯与众奸臣本来就是那样的人,但对于谢尚政的忘恩负义,一定是耿耿于怀吧?或许,他也曾想到了,就算是岳飞,也曾给部下大将王贵所诬告,因而构成了风波亭之狱。只是王贵诬告,是由于秦桧、张俊的威迫,谢尚政却是受了利诱,比较起来,谢尚政又卑鄙些。可是谢尚政枉作小人,他的总兵梦并没有做成,不久梁廷栋以贪污罪垮台,查出谢尚政是贿赂者之一,送了纹银二千两,谢也因此革职。
袁崇焕的罪名终于确定了,是说不清楚的所谓“谋叛”。崇祯始终没有叫杨太监出来作证。擅杀毛文龙和擅主和议两件事理由太不充分,崇祯无论如何难以自圆其说,终于也不提了。本来定的处刑是“夷三族”,要将袁崇焕全家、母亲的全家、妻子的全家都满门抄斩。余大成去威吓主理这个案子的兵部尚书梁廷栋:“袁崇焕并非真的有罪,只不过清兵围城,皇上震怒。我在兵部做郎中,已换了六位尚书,亲眼见到没一个尚书有好下场。你做兵部尚书,怎能保得定今后清兵不再来犯?今日诛灭袁崇焕三族,造成了先例,清兵下次再来,梁尚书,你顾一下自己的三族罢。”
梁廷栋给这番话吓怕了,于是和温体仁商议设法减轻处刑,改为袁崇焕凌迟,七十几岁的母亲、弟弟、妻子,几岁的小女儿充军三千里。母家、妻家的人就不牵累了。正史上说袁崇焕无子孙,袁氏家谱记载说袁有三个儿子。“肤公雅奏图”绘袁乘船北上,有妇女二人、儿童一人相送,或为其妻妾及子。有说袁妻在袁死后投江自杀,袁钰有吊袁督师诗十六首,其中云:“弱弟问天天已醉,寡妻赴水水无声。”[4]
“凌迟”规定要割一千刀,要到第一千刀上才能将人杀死,否则刽子手有罪,那就是所谓“千刀万剐”。所以骂人“杀千刀”是最恶毒的咒骂。
崇祯三年八月十六日,中秋刚过,袁崇焕被绑上刑场,刽子手还没有动手,北京的众百姓就扑上去抢着咬他的肉,直咬到了内脏。刽子手依照规定,一刀刀的将他身上肌肉割下来。众百姓围在旁边,纷纷叫骂,出钱买他的肉,一钱银子只能买到一片,买到后咬一口,骂一声:“汉奸!”[5]
因为北京城的百姓认定,去年清兵围城是他故意引来的。很难说这样的谣言从何而来,是痛恨袁崇焕的大臣与太监们散播出去的?还是一般群众天生的喜欢听信谣言?又或许,受到了重大惊恐和损失的北京百姓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
从长远来说,人民的眼睛确是雪亮的,然而当他们受到欺蒙之时,盲目而冲动的群众,可以和暴君一样的胡涂,一样的残酷。但隔得远了一些,自己的生命财产并不受到直接的影响时,人们就可以冷静地思考了,所以除了北京城里一批受了欺骗的百姓,天下都知道袁崇焕是冤枉的,连朝鲜的君臣百姓也知道他的冤枉,为他的被害感到不平。[6]
袁崇焕死后,骸骨弃在地下,无人敢去收葬。他有一个姓佘的仆人,广东顺德马江人,半夜里去偷了骸骨,收葬在广渠门内的广东义园。隔一道城墙,广渠门外的一片广场之上、城壕之中,便是九个半月之前袁崇焕率领将士大呼酣战的地方。他拚了性命击退来犯的十倍敌军,保卫了皇帝和北京城中百姓的性命。皇帝和北京城的百姓则将他割成了碎块。
那姓佘的义仆终身守墓不去,死后就葬在袁墓之旁。令人惊佩的是,佘君的子孙世世代代都在袁崇焕墓旁看守。直到民国五年,看守袁墓的仍是佘君的子孙,他们说是为了遵守祖宗的遗训。[7]直到公元二○○一年,北京袁崇焕墓的看守者仍是佘君的子孙,不过已不是男丁,而是女性。
北京袁崇焕墓一直由佘姓后人看守,至今已历十七代,共三百七十二年,经历了明、清、北洋军阀、民国、日本军占领、民国、新中国几个不同政权,但佘家始终忠心耿耿,子子孙孙,守墓不去。袁墓现在是在崇文门区东花市斜街北京市第五十九中学之内。现在为了迎接二○○八年奥运会,崇文区政府要刷新市容,决定“复建袁墓,拆迁袁祠”,通知居住在袁祠中守墓的佘家后人搬迁。佘家守墓人目前是六十三岁的佘幼芝女士以及他丈夫焦立江先生、儿子焦平。佘幼芝夫妇当去年香港“致群剧社”演出话剧“袁崇焕之死”时曾来香港,曾约我会晤。我很愿相见,对他们长期坚持的忠义表示敬意,但我那时在杭州浙江大学教书,没有见到,很感遗憾。“袁崇焕之死”的编剧是白耀灿先生,剧本编得很好,导演与各位演员都很尽职,听说演出成功,座无虚席,观众感动而欢迎。今年三月重演,可惜我仍因不在香港,未得欣赏。
在现在委靡不振的时代中,居然还能见到十七代守墓三百七十二年的忠义人物,委实使人人心振奋,对佘家不由得大起敬仰之心。最近北京中央电视台举行“感动中国”二○○二年度人物评选,我特别推选佘幼芝夫妇,表扬中国社会中重视是非与正义的人格力量,并在全国性的广播中作了宣扬。据说看了这话剧的观众中,有人说这种行动是“愚忠”。香港竟然有这样心态之人,不能欣赏崇高的品格,反说是“愚忠”云云,这种人的心理状态处于什么水准,也就可想而知。这种人一定说我这篇文字无聊,那很好,如果他们赞赏,我反而觉得难堪了。大概这种人会认为谢尚政“识事务”,是“明智”。这种人决不欣赏武侠小说,因为他们的性格“拒绝侠义”,只接纳“对我有什么好处?”文革培养了大量这种人才,而这种人才之众多也使文革成为可能。这种人未必是文革培养出来的,那么是殖民地教育造成的。
程本直、佘仆的行为表现了人性中高贵的一面。谢尚政的行为表现了人性中卑劣的一面。袁崇焕的死法,却又显示了群众在受到宣传的愚弄、失却了理性之后,会变得如何狂暴可怖。袁崇焕是一团火一样的人,在他周围,燃烧的是高贵的火焰、邪恶的火焰、狂暴的火焰。这些火焰就像他本人灵魂中的火焰那样,都是猛烈地闪亮的。
袁崇焕死后,旧部祖大寿、何可纲率军驻守锦州、宁远、大凌河要塞,清军始终不能越雷池一步。崇祯四年八月,皇太极以倾国之师,在大凌河将祖大寿紧紧包围,十月间祖大寿不支投降。副将何可纲不降,被杀。祖大寿骗皇太极说可为满清去取锦州,但一到锦州,立即就守城,此后皇太极派大将几次进攻都打不下来。皇太极两次御驾亲征,攻锦州、攻宁远,都无功而退。直到崇祯十四年三月,清兵大军再围锦州,整整围攻一年,到第二年三月,先击溃了洪承畴十四万大军,祖大寿粮尽援绝,又再投降。祖大寿到顺治十三年才死,始终不曾为满清打过一仗,大概是学了《三国演义》中“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宗旨,满清也没有封他什么官。比之满桂、赵率教、何可纲、孙祖寿等人阵亡捐躯,祖大寿有所不如,但比之其余的降清大将却又远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