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想想,他回城后的时日里,故作的冷漠态度,刻意薄冷的言语,都不过是他坚硬的壳和尖锐的刺,用来保护他温柔破碎的心,来维系那一点点隐忍的自尊。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可是时光何以倒流!
这是他沉睡的第五天。
三亚的时光,漫长得可怕。
就这样,无声地守在他的身边,分分秒秒都是煎熬。心脏像是搁在热锅上的鸡蛋,双面煎。
他睡在一个我走不进去的世界里。
我轻轻地抬手触碰他的容颜,仿佛是要深深地记住一般。我怕他碎在这深深的睡梦里,我便再也寻不到。
我将他的手轻轻搁在我的面颊上,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说,天佑,你醒来吧。
心是如此的灰。
我知道,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了了。
我就这样守着他,默默流泪。
钱助理看着我如此消极的模样,说,你背上的伤还没好,这样下去,不等程总醒来,你就已经先倒下了。
我没说话。
倒下就倒下吧,最好永远不醒来。
钱助理四下旁顾,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抬头,茫然地看着他,以后?
“以后”,怕是我最没想过的事情。
我低头看着天佑,说,如果他醒不了……我还能有什么以后?
说完,我的眼泪就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像一个“句号”一般,停顿在他的皮肤纹理中,静静地。
钱助理说,姜小姐,你别想太多了。
我的手紧紧地握着天佑的手,他手指端的余温是我此刻最大的支撑。我是多么多么地害怕,害怕他的手在我的手里,渐渐地冰凉下去。
我想起了天恩那句话,他说,如果我哥醒不过来,我一定要你陪葬。
突然我就笑了。
我抹了抹眼泪,扭头看着钱助理说,你不必安慰我。
我低头看着天佑,眼前闪过他随我落崖而下的那一幕,他那奋不顾身的容颜。
我说,如果他真的醒不了,我就永远陪着他。我给他讲每天发生的事情,我替他看每一天的风景——春天的雨,冬天的雪,夏季的花,秋天的叶……我会守着他,给他擦每天落在他眉毛上的尘,我会看着他生出第一条皱纹,看着他白发满头……我会活着守着他,直到他,或者我的百年。
若他先百年,我披麻葬他;若我先百年,我魂魄必来相守。
钱助理很直接地来了一句,如果他醒来呢?
我愣了。
钱助理不再说话。
很久,他才开口说,如果,你只想到如何同一个人共死,却从未想到如何与一个人同生,那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愧疚。
他说,如果大少爷知道自己拿命换到的不是爱,是愧疚,那该有多讽刺。
17 话呢,我今儿就撂这里了,她呢,是我儿子的,这辈子没跑了。
傍晚时分,一位年轻漂亮的护士进来,准备帮他擦身。
护士很年轻,皮肤白皙,如同牛奶上漂着玫瑰花瓣。这句形容是我高中时在一本漫画书上看到的,便再也忘不掉。
漫画书的名字叫《凡尔赛的玫瑰》。
那是我看过的唯一一本漫画书。
漂亮的护士一进门,看到我,就露出很职业的微笑。
她说,我要给病人擦身体。
钱助理说,呃,我先离开。
我收起了恹恹的情绪,红着眼睛,说,我也离开。
离开的时候,我回了一下头,想到那护士要扒光这个男人,顿时有种蒙受了财产损失一般的感觉。
我突然想起了柯小柔,他曾经做过护士。那一刻,我竟然觉得男护士其实真的挺“天使”,然后又一想,也不对,要真让柯小柔帮他擦身体,还指不定出多大的乱子。
钱助理转头,看着我满脸古怪的表情,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这才把眼睛从漂亮护士身上移开,推门走人。
回到病房,才觉身体伤痛疲累。
钱助理捡起地上钱伯的那卷书,说,姜小姐,您休息吧。
他转身欲离开,却又停住了步子。
我问,怎么了?
他低头瞥了一眼手里的书,说,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什么奔奔聘聘、妻妻妾妾、配与不配,然而能让一个男人为她舍生忘死,能让一个男人兴起与她过一辈子的念头,她便是那个男人心里的妻子。
他说,婚书也罢,戒指也好,偷不走、换不去的,只有男人的心。
说得好!
嗯嗯!说得好呀说得好!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喝彩声。
我回头,未见说话的人,却见程天恩的人全都向后避退了几步。
不过,我说,小钱同学,老钱这辈子就只顾着关心他的大少爷去了,就没好好教过你,你什么时候学会教人家好人家的姑娘学做妾了啊?
随着这充满戏谑味道的声音,从门口走进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懒洋洋的,旧上海十里洋场老花花公子的腔调,他一面拍着巴掌一面走了进来。
奇怪的是,门外天恩的人,竟然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很敬畏他的模样。这陌生的中年男子衣衫熨帖,天蓝色的衬衫隐约带着古龙水的味道,淡淡的,并不逼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没有一丝不妥帖。
他环顾了这个病房一周,唇边挂着笑,最后目光才落在我身上。
那是一张保养得极为用心的脸,目光之中,都透着一股风流不羁,却又有种天生的坚毅在里面,眼角眉梢,隐隐透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
你……我疑惑地看着他,隐隐有些不安,又望了望钱助理。
钱助理的嘴巴张得老大,显然也是愣了神,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刚要称呼来人,却被对方轻声“嘘——”了一下。
他说,我想和她单独谈谈。
钱助理微微迟疑,却只能点头,然后看看我,离开了。
我的心直接沉了下去,钱助理和天恩手下人的态度,给了我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这人是天佑的父亲?
应该不会的,如果是的话,那直接一声“程董”就了事了啊。
他看着我,笑了笑,将身体很自然地靠在床边,说,你就是姜生?
你是?我回过神,看着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他就是有再好的容颜和气度,像这样闯入别人的私人空间也不会太受欢迎,所以,我的语气中隐约有着不满。
他倒并不在意,看着我,反而说,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没回答,只是昂起头,回视着他。
他见我这般,竟突然笑了起来,说,我不过是过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一个男人急火攻心到一口气上不来,竟咳出血来。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他笑笑,说,果然还是漂亮的,没白费你父亲的好皮囊。
我看着他,越加惊异,说,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父亲?
他并不回复我,只是喃喃自语,像是在认真地回忆似的,说,啊,你父亲,你父亲当年可是你们那儿四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才华横溢,英俊潇洒,只是可惜……可惜啊……
那时,我只是觉得这人诡异,却并不知道,他那句“可惜”的背后,断下的是“可惜啊,他不该碰我的女人”。
我皱着眉头,说,你到底是谁?
他不管我的质疑,笑笑,毫不掩饰自己的轻狂,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啊,得善待他。
说着,他指了指门外。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他却瞬间将手缩了回来,冲我戏谑般笑笑,别看了,看不到的。哈哈!稍安勿躁,他一会儿一定到。
他看看我,拍拍身上,捶捶腰,说,好了,姜生,我的好儿媳,我先回避一下,那小子一定不想见到我在这里。这儿女啊,真是父母前世的债啊。
末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着留下一句话,你说啊,这算不算是姜凉之对我的补偿啊?哈哈。
我被他绕得云里雾里,他却转身走人了。
那一刻,我竟想起了八宝,我想,如果那丫头在的话,肯定会吼,鬼是你儿媳妇,我是你妈!
我转头,看着他走到门口。
他站在那里,冲钱助理招招手,钱助理走了进来。
他冲钱助理笑笑,说,我跟你说啊,别总有事没事撺掇着人家小姑娘给你们家那啥做妾,她,是我们家未来的儿媳妇,不能给你们做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