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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一屋子的乌烟瘴气,唐泛他们简直都惊呆了。
“这是在作甚?”唐泛困难道。
“驱邪!”丁容在旁边神秘兮兮小声说道。
“……”
这么多人前来,动静不小,屋里的人很快也看到了他们。
王越神情尴尬,一脸“我是被逼的”,汪直倒还淡定自若。
连同屋里那个道士也注意到他们,道士手里捏着半死不活的公鸡,那场景着实滑稽。
双方大眼瞪小眼,直到唐泛轻咳一声:“几位要不要先去换过衣服?”
王越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摆脱这种尴尬的局面。
他朝唐泛等人拱手道:“失礼了,且容我先去更衣!”
说罢带着一身鸡血匆匆离开,他估计是没注意到自己头发上还沾着根鸡毛,看得庞齐等人想笑又没好意思,憋得很是辛苦。
在他之后,汪直也从里边施施然走了出来。
唐泛忍笑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汪公别来无恙啊?”
汪直阴着脸:“何止有恙,简直快要沉疴不起了!”
旁人看见他这表情,只怕会被唬了一跳,反省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但唐泛依旧笑吟吟的,根本没被吓到:“可我看你气色不错啊!”
汪直哼了一声,目光直接越过他落在隋州身上,拱起手道:“承情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隋州知道他说的是上次言官们上疏请罢西厂的事情,汪直远在大同,鞭长莫及,隋州在西厂轰然倒塌之前接收了他的亲信,有那些人在,汪直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这份人情自然大得很。
隋州也回了一礼:“守望相助,不必客气。”
汪直的脸色稍稍一霁:“诸位且到偏厅稍坐,少陪片刻。”
汪公公这一身鸡血,自然也是要去更衣的,他已经瞧见庞齐等人忍笑忍得辛苦的模样,不由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去。
丁容则引着众人到偏厅落座,又吩咐下人上茶。
过了一会儿,从外头第一个进来的,不是王越或汪直,反倒是那个道士。
他也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面容也不像方才那样披头散发,凌乱不整了,看上去确有几分仙风道骨。
对方见隋州和庞齐等人都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便主动向唐泛打招呼:“贫道出云子,来自龙虎山白云观。”
听到龙虎山三个字,唐泛的眉毛微微一挑,也起身含笑道:“左佥都御史唐泛。阁下原来是龙虎山的真人,失敬失敬!”
自张道陵之后,龙虎山便成为道教重要一支,及至本朝开国,朝廷依旧按照宋元习惯,封龙虎山掌教真人为天师,张天师之名,自然如雷贯耳,别人一听龙虎山,就会想到张天师。
成化帝这两年对仙家道术很是痴迷,否则李孜省这种人也不可能得到宠信,原本皇帝是希望能请到张天师入京讲道的,但张天师以闭关为由婉拒了皇帝的邀请。
这些名门正派能传承千年,自然有自己的生存智慧,他们很清楚,现在出山,固然能够风光一时,但等到皇帝驾崩,朝廷大臣们肯定要蜂拥而上,将唆使皇帝干坏事的罪名扣在自己身上,所以龙虎山绝对不会去凑这个热闹。
不过龙虎山不去,不代表别人也瞧不上这泼天富贵,这不,李孜省这种人就冒出头了。
见唐泛表现得很客气,出云子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贫道虽然在龙虎山修道,可并非天师教正统,乃是旁支所出,当不得真人之称!”
这人倒也实诚,唐泛便换了称呼:“道长是受了王总兵还是汪公公之邀而来的?”
出云子面不改色:“贫道云游至此,见大同城上空黑气纷涌,怕是有妖人作祟,掐指一算,便知此地近日定有一劫,故上门求见,王总兵与汪公公正愁眉不展,一见贫道就大喜过望,忙求着贫道帮忙解围,出家人慈悲为怀,这个忙,贫道无论如何也得帮。”
唐泛:“……”
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但唐泛本身就是舌灿莲花的大家,自然听得出来,这位出云道长滔滔不绝说了半天,重点其实只有一个:他是毛遂自荐上门的。
“那个,道长……”唐泛欲言又止。
“唐御史若有何困惑,直讲无妨。”出云子肃然。
“出家人慈悲为怀这句话,好像是佛家才说的?”唐泛轻咳一声。
噗嗤!
客厅里接连响起好几声闷笑,定是庞齐他们忍不住了。
隋州倒是定力非凡,依旧神色如常地举茶浅尝。
出云子走南闯北,脸皮定力都非同凡响,听得唐泛所言,也不脸红,只笑道:“无论修佛修道,皆为了直指本心,渡人向善,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是我执着了。”唐泛含笑,能说出这种话,说明这人还是有点道行的。
二人又聊了两句,王越和汪直就一前一后走进来。
大家彼此见礼,重新落座。
王越就道:“听说唐御史和隋指挥使在入城时受了一些为难,此间实是别有缘由,我在这里代那些不长眼的兔崽子给你们赔罪了!”
说罢便站起来拱手。
他是二品总兵,领兵部尚书衔,又是景泰二年的进士,唐泛与隋州如何敢托大,当下也跟着起身回礼。
唐泛道:“王总兵不必如此,下官如何担当得起?来龙去脉我们在来路上已经听丁容说过了,也觉得可以理解,若是让贼人借着官家身份混入城去,后果不堪设想!”
王越苦笑:“其实在此之前,我们也没想到那些妖徒会如此大胆,竟敢以官眷的身份大摇大摆进城,在那之后,便不得不小心,分毫不敢大意了!”
以王越的资历和威望,他本不必对唐泛他们解释这么多,而且如此客气的。但他离京已久,唐泛他们又是皇帝派来的,他肯定也担心对方心中有芥蒂,回京后去告状,让自己吃不完兜着走,所以打好关系是必须的。
汪直听他们寒暄来寒暄去,有点不耐烦,插口道:“你们初来乍到,先由我来说说现在的情况罢。”
唐泛:“正有此意,汪公请讲。”
汪直说起来,自然要比丁容更详尽一些。
先前唐泛他们听丁容描述,还是有许多不甚了了的地方,被汪直一顺,就都清晰了。
明朝自太、祖立国以来,北边就一直不太平,后来永乐天子不顾一干大臣的反对,将帝都直接迁往北京,除了他自己不适应南方气候之外,也有让子孙后代亲眼盯着北边的威胁,亲自守卫国门的意思,但是土木之变后,京师三大营覆没,惶惶大明更是被打怕了。
等瓦剌人式微,鞑靼人又崛起了,同样还是明朝北面巨大的威胁,举朝上下没有人相信明军能够打赢他们。
但王越说服了汪直,一同向皇帝请命,终于让皇帝同意出兵,这一打就是两年多。
他们两个人离开京城来到这里经营,从无到有,期间秣马厉兵,日夜操练,终于扭转了局势,将不可一世的鞑靼人打到害怕了,从一年来上十几二十回,跟进自己家似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到现在一年他们也只敢来上几回,这样的战绩不能不说是骄人的。
不过这种情况,从去年年底开始就发生了改变。
一向直来直往,打完就跑,讲究硬实力的鞑靼人好像一夜之间学会了玩阴的,各种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又是派细作,又是诱敌深入,又是狡兔三窟,弄得明军一愣一愣的。
不过战场上还好说,有孙武孙膑这样的用计老祖宗,明军将领就算上了一两回当,也总会学乖的,但是战场下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每回明军有所动向,鞑靼那边总会提前得知,然后做好准备,好几次甚至绕过了明军重点布置的区域,专门针对防守薄弱的地方下手,令人防不胜防。
有鉴于此,王越下令在大同府全境搜查,结果还真就揪出了几拨细作,其中一拨,就是在唐泛他们来之前被发现的,对方伪装成平阳府那边致仕官员的家眷,守城门的士兵一个不察,还真就被他们忽悠过去,后来还是在大搜查的时候被查出来的。
然而即使如此,也没有遏制住这股趋势,整个大同府不可能全部封闭起来,百姓进进出出,难保其中就混杂细作,而且战前议事,必定是要召集全军将领,就算这些人对作战计划守口如瓶,他们在吩咐下去的时候,若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被细作传出去,鞑靼人同样还是能够得到消息。
为此王越和汪直好几次大规模的搜查,都没能将这股源头给彻底掐灭。
不过最头疼的事情还不止于此。
从前两个月开始到现在,鞑靼人来了五次,皆被明军击退,但有三拨明军均在追击敌人的过程中失踪,第三拨最后被找回了七个人,就像丁容先前说的那样,那些最后能够幸存回来的士兵十分害怕,纷纷说他们是误入了鬼蜮作祟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走得慢,落在队伍后面,估计也回不来了。
听到这里,或许有人要问,都说穷寇莫追,怎么明军还屡屡上当?
若是问这样的话,那意味着这人不谙军事。
虽然穷寇莫追,可还有一句话,叫乘胜追击,作为富有军事经验的将领,王越自然是在对方仓皇逃跑,判断可以追击的情况下才会下令去追的。
发生这种情况,只能说完全不在计划和意料之中。
战事不利的零星消息还是接二连三传到京城,这才给了政敌攻讦的机会。
原先的大同巡抚被替换回去,新任的大同巡抚郭镗,比唐泛他们来早了半个月,就已经因为跟王越和汪直意见不合而吵了几回,估计他也没少往京城那边告黑状,弄得王越他们现在的局面很被动。
王越听说汪直与唐泛的关系还不错,也知道他们跟万安那一党不和,就盼望他们早点过来,最起码也要遏制住郭镗的气焰,免得皇帝对大同这边的误会越来越深,还以为王越和汪直怯战不出呢。
不过大同这边,士兵失踪的事情终究瞒不住,很快就有不少流言蜚语,说鞑靼人得了鬼神之助,学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事,能把活人一下子变没了,对军心造成很大的动摇,连汪直也觉得很邪,正好出云子上门,在查明对方的来历并无可疑之后,就让他过来作法驱邪。
于是就有了先前唐泛他们先前看到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听完汪直的话,唐泛就问:“郭巡抚现在人呢?”
汪直凉凉道:“他看不上出云子在这里作法,说这是旁门左道,不屑与我等为伍呢,拂袖而走了!”
出云子在一旁道:“道术一门博大精深,只要心存正气,行善利人,自然是正道,郭巡抚的见解太过偏狭了!”
唐泛摇摇头,对汪直道:“你就不怕他回头上疏向陛下告状,说你们正事不干么?”
汪直:“你莫忘了,陛下新近对道术也推崇得很,他若是这样告状,反倒帮了我们一把。”
唐泛无语了,敢情他们是想故意恶心郭镗的。
王越笑叹:“先前这郭镗在这里,我们就变得束手束脚,他的奏疏一封封发往京城,也没个帮我们说话的人,幸而陛下圣明,知道兼听则明,二位一来,我这心里总算轻松一些了!”
他这些日子既要指挥战事,又要严查敌方细作走漏消息,还要防备郭镗时不时就告黑状,内外三重压力,也真是身心俱疲。
虽然嘴上说着两个人,但王越说话的重点对象主要还是隋州。
因为只有隋州这种锦衣卫所禀报的事情,才可以直达天听,而不需要经过通政司与内阁,也不会被中途扣押,这一点,唐泛纵然是御史,也是做不到的。
否则大家为何会对锦衣卫又敬又怕呢,为的就是这份绝无仅有的特殊性。
面对对方的灼灼目光,隋州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一切所查,自会据实奏报。”
王越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脸上的笑容更热情了一些。
正事告一段落,唐泛他们风尘仆仆来到这里,王越汪直作为东道主,自然是要为其洗尘的,当下便在总兵府摆了一桌,也没去叫郭镗,几个人围坐一席,庞齐他们另开一桌,上的是骨头汤底的鲜锅子,边上是嫩嫩的小羊羔肉片和各种羊杂,以及豆腐菌菇等各色素菜。
大家都饿得狠了,各个甩开腮帮子吃,出云子也跟所有人一样吃得不亦乐乎,见唐泛不时注意他,便解释道:“贫道修的是正一道,而非全真道,不必戒荤腥的,我看唐御史对道家也颇有见地与慧根,要不要拜入贫道门下?”
末了他还补充一句:“正一道不妨碍娶妻生子的哟!”
唐大人那个汗呀,不由抽了抽嘴角:“……多谢道长好意,我事情繁杂,怕是没法专心修炼。”
说完这句话,不知怎的视线就与对面的隋州对上。
对方似笑非笑,瞅得唐泛一阵莫名心虚,赶紧移开目光。
用完饭,才是说正事的时候,出云子知机地告退,庞齐等人也齐齐退下。
王越将隋州请到书房密谈,汪直与唐泛则留在偏厅。
唐泛就问:“那出云子果真是龙虎山下来的?”
汪直:“我怎知道?”
唐泛:“……那你怎么还将他留下来,还听了这么多话?”
汪直:“正是故意要将他留下来的,他听得越多越好。”
唐泛恍然:“你早就怀疑他,所以故作试探?”
汪直起身,背着手在厅中踱步:“不确定,因为在他出现之前,鞑靼人那边已经提前得知几回了,不过此人的确有些可疑,与其放任他在外头乱晃,还不如留在身边,就近监视!”
唐泛笑道:“没想到汪公来大同短短两年,竟也对疑兵之计运用自如了,佩服佩服!”
汪直冷道:“那顶个球用!西厂还不一样被人连锅端了!我就知道尚铭那龟儿子一倒向万通那边,肯定是要借着万通的势力对我下手的!”
他看上去冷静,其实心里对这件事还是在意得很,否则也不会提起尚铭两个字就咬牙切齿。
不过想想也是正常的。
抛开西厂好坏不论,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势力,短短几年就能与历史悠久的东厂分庭抗礼,甚至还要压过东厂几分,结果转眼间就被铲除了。
换了谁,谁心里都会气不顺。
偏偏唐泛还火上浇油:“其实西厂没了也好。”
他无视汪直射过来的眼刀,喝了口茶,这才慢慢道:“你别急,先听我讲完。”
“西厂且不论,自东厂成立以来,但凡经手那地方的,有几个能得善终?若是有,你不妨数给我听听。远的不说,先说近的,你看怀恩也好,梁芳也罢,那些老狐狸一般的人物,谁曾沾手过东厂的事务?一个也没有罢,正是因为他们深谙这其中的兴衰变化,所以宁愿缩在宫里,也不肯去碰东厂这块烫手山芋。”
“你别看尚铭现在上蹿下跳蹦得欢,又是执掌东厂,又是与万党结盟,然而他与万党的关系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并不牢固,一旦出什么状况,万通他们头一个要抛出去当替罪羊的,必然是尚铭。”
“我知道你一手建立西厂,舍不得它就此作罢,不过它的存在,如今对你有百害而无一利,没就没了,等到此间事了,你向陛下上奏时,不妨将西厂的事情也写入奏疏中,陛下心软,见你这样说,肯定就会恩准你回京了。”
这些道理,汪直未必不明白,可他就是过不下心里那道坎,放不下原本滔天的权势,等这边战事一了,他能回到京城又有什么用?
到时候他还不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阉人,树倒猴狲散,谁能瞧得起自己?
“说得头头是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也跟那帮文臣一样,希望西厂倒闭么!”汪直哂笑。
“不错,我早就不觉得西厂有存在的必要。”唐泛倒也实诚,直接坦坦荡荡地承认。
汪直瞪了他半天,发现对方根本不疼不痒,还朝着他笑,不由泄气。
唐泛笑了笑:“你我相交数载,你也知道,我这话不是针对你。不单是西厂,就连东厂,锦衣卫,但凡了解他们成立初衷的人,都不会觉得它们是应该存在的。试想秦汉唐宋,但凡盛世,何曾需要通过监控百官动向来掌握人心?若说锦衣卫还是把双刃剑,有利也有弊,那东厂当真就是半点好处也没有了,我们这些文官,做梦都希望它能灰飞烟灭。”
汪直阴恻恻道:“唐润青,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连太、祖皇帝与永乐天子立下的规矩都敢非议?!”
唐泛无辜道:“我这是把汪公当成自己人,才会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怎么是非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