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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两人的赌约如何,唐泛从汪直那里出来,眼瞅着时辰也差不多了,直接就往家里走去。
近来因为要查东宫案,在皇宫和西厂两头跑,有时候还要去韩家,顺天府那边也没法正常上班了,潘大人很痛快地就放了他的假,让他这段时间不必天天到衙门去报到,可以等案子结束了再回去。
虽然同样是查案,但每天按时去那里坐衙,和上班时间自由,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唐大人虽然不是那种混日子的官员,但是偶尔能偷偷懒还是挺高兴的。
眼看案子作结,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也要跟着告一段落了,唐大人心底难免还是有点惆怅的,也没有特地绕到那个熟悉的馄饨摊子去吃馄饨了,而是直接回家——
当然,如果阿冬今天在家做饭就最好了,像上次那样空腹吃了糯米糍然后肚子痛的经历,唐大人是绝对不想再体会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唐泛就依稀瞧见家里厨房的方向有缕缕灶烟冒起,顿时仿佛连饭香都能闻见了,这使得他的心情越发好了起来,嘴里哼着小曲,步履也跟着轻快不少。
不管到了哪里,还是回家最好啊!
院门没关,半阖着,他刚走进去,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说笑声,似乎其中隐约还夹杂着熟悉的男人声音。
隋州回来了?
唐泛先是一愣,脸上继而泛起笑容。
只是还没等他往里走几步,就瞧见连着正厅的饭厅门敞开着,里头安置着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小阿冬正从厨房的方向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刚做好的,嘴里还一边喊着:“隋大哥,周姐姐,饭菜都齐了,大哥肯定又不回来吃了,我们先开饭罢!”
厅里的饭桌旁边则立着一男一女。
男的自然是多日不见的隋州,他看上去似乎瘦了一些,却显得更为精干,想是回来也有些时候了,他没有穿着那身人见人怕的锦衣卫袍服,而是换上了常服,不过更像是一把尚未出鞘的宝剑,常服下面包裹的,是饱饮鲜血的剑光。
那样一个人,根本不必华服美饰,利刃护身,单是站在那里,就已经令人无法忽视。
另外一位女郎,却是唐泛前日里见过的周家表妹,当日她上门来隋州,无功而返,今日却正好撞上了。
也不知她说了什么,隋州那张冷峻的脸上竟也微微可见笑意,她的笑声更是如同银铃一般传得老远,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恰到好处,手臂仿佛要挨上了,却又好像根本没碰着,落在唐泛眼里,便有种若有似无的暧昧。
阿冬端着菜蹦蹦跳跳走入厅中,又跟那女郎说了什么,两人便都一起笑了起来,状似亲密。
这都还认识了多久啊,马上就如胶似漆了,对她比我对我这大哥还亲热呢!
唐大人心想,绝不承认自己心里头有点酸溜溜的。
他站的角度正好有棵树挡着,天色又暗,一时半会也没人发现他在那里。
唐泛见三人分头落座,似乎真的准备不等他就开饭的样子,就没有再往里走,反而神使鬼差地,转身悄悄退了出来。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正是团圆时分,唐大人平时绝不是这样磨磨唧唧,婆婆妈妈之人,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看见里头那三人言笑晏晏的场面,他就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多余,仿佛对方才是一家人似的,自己现在贸然进去,反而是打搅了人家。
最可恶的是阿冬,女大不中留啊,这还没大呢,就急着讨好起外人来了!
唐泛嘀嘀咕咕,也没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语病,跟老头儿似的背着手绕着隋家绕起圈子来,不一会儿就绕到了隋家的后院小门。
闻着里头传来的阵阵饭香,他摸摸肚子,觉得更饿了,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出去找点吃的再回来,又觉着这几天来回奔波,虽说也有坐轿子的时候,总归不能跟经常需要赶路的人比,这一松懈下来,腿就酸软得厉害,便也懒得动弹了,直接坐在后门的门槛上,看着满天星辰发呆。
此时将近初秋,入夜之后已经开始有些凉意了。
不一会儿,唐大人就打了个喷嚏,结果睡意也涌上来了。
他的脑袋倚着门框,不知不觉,居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人事不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感觉自己身上仿佛一重,唐泛这才睁开眼睛。
外头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不过从院子里透出来的光线让他依然马上看出了眼前的人。
“广川?”唐大人迷迷糊糊道,又看见他旁边的人。“阿冬,你们怎么在这儿呐?”
他这才发觉刚才觉得身上一沉,是因为隋州拿了件大氅往他身上盖的缘故。
阿冬叉着腰,叽叽喳喳:“大哥,你还好说呢,我们等来等去,等不到你回来,心里急得要命,隋大哥都要出门去找了呢,谁知道你躲在这里,怎么不进屋呢!”
唐泛刚醒,两眼茫然,表情空白,还处于半清醒状态。
见阿冬还想再说,隋州阻止了她,将唐泛搀扶起来。
坐久了之后双腿发麻,唐泛表情一个扭曲,差点往前栽倒。
幸好隋州眼明手快,直接将他拦腰扶住。
“能走吗?”隋州蹙眉,表情大有如果唐泛不能走就要将他抱起来的意思。
为了男人尊严,唐大人自然赶紧道:“没事,就是坐久了,站一会儿就好了。”
隋州问:“怎么不进屋?”
他重复的是刚刚阿冬问过的问题。
唐泛莫名觉得有点心虚,摸摸鼻子:“刚刚回来的时候有点累,就想着在这里坐一会儿,谁知道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他自己刚说完,就觉得这理由实在是太烂了。
隋州是什么人,北镇抚司出来的人,侦讯中的好手,能看不出唐泛说的是谎话还是实话?
在对方默默无言的注视下,唐泛越发心虚了。
隋州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回去罢,阿冬去煮姜汤。”
阿冬应了一声,转身跑进去了。
任何人都不会拒绝被关怀的温暖,唐大人也不例外,刚才那点小小的埋怨早就烟消云散,他笑眯眯地看着阿冬一路小跑到厨房去煮姜汤,觉得自打认了个妹子之后,自己的生活质量就蹭蹭地往上涨。
感叹了一下自己的幸福,唐泛回转过头,就瞧见隋州的视线还落在自己身上,不免奇怪:“你看着我作甚?”
“你瘦了。”隋州瞅了他半晌,说出三个字的结论。
“没有罢?”唐泛摸了摸脸颊,他自己完全没感觉。
“嗯,有。”隋州仿佛自问自答,给自己的结论下了注脚。
他又问:“我没在家的时候,你和阿冬怎么吃的?”
唐泛笑道:“还能怎么吃,一日三餐也没落下,就是这段时间我忙着查案,有时候难免错过饭点。”
隋州问:“阿冬呢?”
小丫头正好端着热腾腾的姜汤走进来,唐泛半是叹气半是调侃:“她可过得比我滋润多了,有时候去你家跟你妹妹玩,就被留饭留夜,有时候又跑到邻家去吃饭,这日子过得,都给家里省粮食了!”
阿冬吐吐舌头,撅着嘴反驳:“大哥,谁让你总不回来呢,有时候我留了饭,你又不回来吃,结果就浪费了……”
隋州打断她的抱怨,问唐泛:“你晚饭还没吃罢?”
唐泛虚咳一声,不答话。
隋州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没有言语,直接起身就往外走。
他一离开屋子,唐泛就扯过阿冬:“谁得罪他了,怎么看着像被谁欠了八百贯似的?”
阿冬撇撇嘴:“还有谁,你欠的呗!”
唐泛给她白眼:“少糊弄我,关你大哥什么事啊!”
阿冬道:“怎么不关你的事啦?我们本来做好饭,左等右等你都没回来,隋大哥就让我和周姐姐先吃,他自己也没动筷子呢!你说罢,他都没吃饭了,脸色能好看啊?”
唐泛一愣:“他也没吃?”
之前他明明瞧见隋州他们已经坐了下来,准备开饭的。
阿冬笑嘻嘻:“可不是?隋大哥可够义气了,为了等你回来,就生生看着满桌子饭菜,动也不动!那里头还有隋大哥亲手做的蜜汁烤羊腿和芙蓉蛋呢!当时隋大哥一发话让我们先吃,周姐姐还在那里客气来客气去,我可忍不住,当时口水那个流的呀,直接就上筷子了……”
可怜唐大人腹中空空,此时听得表情直接就变成“(⊙o⊙)”了,在阿冬绘声绘色的形容下,跟着流口水。
哎哟,早知道就进去吃了,要什么面子,唐润青啊唐润青,面子可不能当饭吃啊!
他忍不住伸手去捏阿冬的脸颊:“你这小丫头忒没义气,也不说给我留点儿!”
阿冬喊冤:“蜜汁烤羊腿放冷了就不好吃了呀!哎呀大哥你可真别说,隋大哥手艺真好,那羊腿烤得金黄金黄的,上面还流油呢,快好的时候再刷上一层蜜汁,直到烤得焦香为止,我吃的时候还热腾腾的呢,那肉甭提多嫩了,我心想,大哥太可惜了,这么好吃的东西也吃不着,不行,我得帮你多吃点儿,所以我就连着吃了整整四根!肚子都撑了,后面的芙蓉蛋也挺好吃的,就是吃不下了,哎……”
唐大人内心的悲伤早就逆流成河:别说了……
“还有啊,周姐姐也做了两道菜,但我觉得不咋的,只吃了一口就没动了,我看周姐姐自己也吃不大下去。大哥,我偷偷跟你说啊,我看周姐姐好像喜欢隋大哥似的,就跟以前咱们阿秋姐姐喜欢你一样,吃饭的时候她还不住地偷瞄隋大哥,隋大哥却装作没看见,那情形好好笑……”阿冬像只小母鸡似的,边说边笑,叽叽咕咕,还连比带划,小手臂一挥差点没把唐大人眼眶打出乌青来。
唐泛一脸黑线,忍不住戳了戳她,那意思是让她适可而止了。
可惜小丫头没能领会精神,依旧在那里说着隋州和他家表妹的八卦。
“还有还有,我还听见周姐姐问隋大哥说:表哥,你还记得咱们两家小时候的约定么?”阿冬模仿着周氏女郎的神情,斜着眼竭力想要表现出羞答答的模样。
唐泛差点没给她笑喷,虽然很想继续看她表演下去,但本着兄妹仁爱的原则,唐泛还是好心地提醒道:“阿冬。”
阿冬不耐烦道:“干什么啦,你都没有仔细在听,人家正说到重要的地方呢!”
唐泛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脑袋往后转,示意她看看自己身后。
只见隋州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听了多少。
阿冬:“……”
隋州:“……”
阿冬继续装出一脸痴呆:“……”
隋州淡淡瞟了她一眼:“去看柴火,灶上正烧着粥。”
阿冬如获大赦,飞一般从隋州身边溜走,奔向后厨。
隋州的目光重新落在唐泛身上。
唐泛眨了眨眼,露出一脸“我完全不知道她刚才在说什么”的无辜又纯洁的表情。
隋州缓缓道:“姜汤冷了。”
唐泛喔了一声,赶紧低头喝汤。
屋里一时陷入某种微妙而尴尬的氛围之中。
不过幸好唐大人机智聪明,马上又想到了一个可以转移注意力的话题。
“你这次去办的案子怎么样了?”
隋州拖来一张椅子坐下:“这次我们去了江西,查的是吉安府知府黄景隆案。”
唐泛坐直身子,关注道:“他犯了何事?”
隋州道:“江西监察御史上奏,吉安府境自成化十一年起,三年之间,共有囚犯三百多人,被知府黄景隆凌虐致死,却假称病故,以此隐瞒。”
唐泛悚然动容:“胆大包天!”
隋州点点头:“是,所以上头有令,命刑部、监察御史会同北镇抚司,到当地查实案情,并将黄景隆逮捕入京,先前我匆匆离京,为的便是此事。”
唐泛问:“那事情如何,可还顺利?”
隋州道:“原是还算顺利的,证据确凿,黄景隆也无可辩驳。被他凌虐而死的人本该有四百一十七之数,其中除了三百多囚犯,另有无罪被捕而下狱受其私刑致死者数十人,但我们在清点尸体的时候,发现足足少了十数具,再问黄景隆,他却怎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唐泛道:“为何?”
隋州道:“不知,他只说没有那么多人,但四百一十七这个数,是我们详查狱中囚犯,并死者家属告官报案之后统计出来的,论理说并没有错,指不定还不止那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