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敏和张无忌相对而坐。范遥打手势说自己到外堂喝酒。赵敏点了点头,叫店小二拿一只火锅,切三斤生羊肉,打两斤白酒。张无忌满腹疑团,心想她是郡主之尊,却和自己到这家污秽的小酒家来吃涮羊肉,不知安排着什么诡计。
赵敏斟了两杯酒,拿过张无忌的酒杯,喝了一口,笑道:“这酒里没安毒药,你尽管放心饮用便是。”张无忌道:“姑娘召我来此,不知有何见教?”赵敏道:“喝酒三杯,再说正事。我先干为敬。”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张无忌拿起酒杯,火锅的炭火光下见杯边留着淡淡的胭脂唇印,鼻中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也不知这香气是从杯上的唇印而来,还是从她身上而来,心中一荡,便把酒喝了。赵敏道:“再喝两杯。我知你对我终不放心,每一杯我都先尝一口。”
张无忌知她诡计多端,确然事事提防,难得她肯先行尝酒,免了自己多冒一层危险,可是接连喝了三杯她饮过的残酒,心神不禁有些异样,抬起头来,只见她浅笑盈盈,酒气将她粉颊一蒸,更加娇艳万状。张无忌那敢多看,忙将头转开。
赵敏低声道:“张公子,你可知我是谁?”张无忌摇了摇头。赵敏道:“我今日跟你说了,我爹爹便是当朝执掌兵马大权的汝阳王。我是蒙古女子,真名字叫作敏敏特穆尔。皇上封我为绍敏郡主。‘赵敏’两字,是我自己取的汉名。”若不是范遥早晨已经说过,张无忌此刻原不免大吃一惊,但听她居然将自己身分毫不隐瞒的相告,也颇出意料之外,只是他不善作伪,并不假装大为惊讶。
赵敏奇道:“怎么?你早知道了?”张无忌心想此事牵涉到范遥,只得否认,说道:“不,我怎会知道?不过我见你以一个年轻姑娘,却能号令这许多武林高手,身分自必非同寻常。”
赵敏抚弄酒杯,半晌不语,提起酒壶又斟了两杯酒,缓缓说道:“张公子,我问你一句话,请你从实告我。要是我将你那位周姑娘杀了,你待怎样?”
张无忌一惊,道:“周姑娘又没得罪你,好端端的干么杀她?”赵敏道:“有些人我不喜欢,便即杀了,难道定要得罪了我才杀?有些人不断得罪我,我却偏偏不杀,比如是你,得罪我还不够多么?”说到这里,眼光中孕着的全是笑意。
张无忌叹了口气,说道:“赵姑娘,我得罪你,实迫于无奈。不过你赠药救了我的三师伯、六师叔,我总是很感激你。”赵敏笑道:“你这人当真有三分傻气。俞岱岩和殷梨亭之伤,都是我部属下的手,你不怪我,反来谢我?”张无忌微笑道:“我三师伯受伤已二十多年,那时候你还没出世呢。”赵敏道:“这些人是我爹爹的部属,也就是我的部属,那有什么分别?你别将话岔开去,我问你:要是我杀了你的周姑娘,你对我怎样?是不是要杀了我替她报仇?”
张无忌沉吟半晌,说道:“我不知道。”
赵敏道:“怎会不知道?你不肯说,是不是?”
张无忌道:“我爹爹妈妈是给人逼死的。逼死我父母的,是少林派、华山派、崆峒派那些人。我后来年纪大了,事理明白得多了,却越来越不懂: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妈妈?不该说是空智大师、铁琴先生这些人;也不该说是我的外公、舅父;甚至于,也不该是你手下的那阿二、阿三、玄冥二老之类人物。这中间阴错阳差,有许许多多我想不明白的道理。就算那些人真是凶手,我将他们一一杀了,又有什么用?我爹爹妈妈总活不转来了。赵姑娘,我这几天心里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杀人,和和气气、开开心心的都做朋友,岂不是好?我爹娘死了,我伤心得很。我不想报仇杀人,也盼别人不要杀人害人。”这一番话,他在心头已想了很久,可是没对杨逍说,没对张三丰说,也没对殷梨亭说,突然在这小酒家中对赵敏说了出来,这番言语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奇怪。
赵敏听他说得诚恳,想了一想,道:“那是你心地仁厚,倘若是我,那可办不到。要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哥哥,我不但杀他满门,连他亲戚朋友,凡是他所相识的人,我个个要杀得干干净净。”张无忌道:“那我定要阻拦你。”
赵敏道:“为什么?你帮助我的仇人么?”张无忌道:“你杀一个人,自己便多一分罪业。给你杀了的人,死后什么都不知道,倒也罢了,可是他的父母子女、兄弟妻子可有多伤心难受?你自己日后想起来,良心定会不安。我义父杀了不少人,我知道他嘴里虽不说,心中却非常懊悔。”赵敏不语,心中默默想着他的话。
张无忌问道:“你杀过人没有?”赵敏笑道:“现下还没有,将来我年纪大了,要杀很多人。我的祖先是成吉思汗大帝,是拖雷、拔都、旭烈兀、忽必烈这些大英雄。我只恨自己是女子,若是男人啊,嘿嘿,可真要轰轰烈烈的干一番大事业呢。”她斟一杯酒,自己喝了,说道:“你还是没回答我的话。”
张无忌道:“你要是杀了周姑娘,杀了我手下任何一个亲近的兄弟,我便不再当你是朋友,我永远不跟你见面,便见了面也永不说话。”赵敏笑道:“那你现下当我是朋友么?”张无忌道:“假如我心中恨你,也不跟你在一块儿喝酒了。唉!我只觉得要真正恨一个人挺难。我生平最恨的是那个混元霹雳手成昆,可是他现下死了,我又有些可怜他,似乎倒盼望他别死似的。”
赵敏道:“要是我明天死了,你心里怎样想?你心中一定说:谢天谢地,我这个刁钻凶恶的大对头死了,从此可免了我不少麻烦。”
张无忌大声道:“不,不!我不盼望你死,只盼你平安无事。韦蝠王这般吓你,要在你脸上划几条刀痕,我当真有些耽心。”赵敏嫣然一笑,脸上晕红,低下头去。
张无忌道:“赵姑娘,你别再跟我们为难了,把六大派的高手都放了出来,大家欢欢喜喜的做朋友,岂不是好?”赵敏喜道:“好啊,我本来就盼望这样。你是明教教主,一言九鼎,你去跟他们说,要大家归降朝廷。待我爹爹奏明皇上,每个人都有封赏。”
张无忌缓缓摇头,说道:“我们汉人都有个心愿,要你们蒙古人退出汉人的地方。”赵敏霍地站起,说道:“怎么?你竟说这种犯上作乱的言语,那不是公然反叛么?”张无忌道:“我本来就是反叛,难道你到此刻方知?”
赵敏向他凝望良久,脸上的愤怒和惊诧慢慢消退,渐渐显得又温柔,又失望,终于又坐了下来,说道:“我早就知道了,不过要听你亲口说了,我才肯相信那是千真万确,当真无可挽回。”这几句话说得竟十分凄苦。
张无忌心肠本软,这时更加抵受不住她如此难过,几乎便欲冲口而出:“我听你的话便是。”但这念头一瞬即逝,立即把持住心神,可是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劝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