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越听越惊,到后来更无疑惑,他们所说的“大恩人张五爷”,自是自己的生父张翠山,眼见朱长龄和姚清泉哭得悲伤,朱九真也泫然落泪,忍不住便要上前吐露自己身分,但转念一想:“我一直不说自己身世,这时说明真相,朱伯父和真姊多半不信,定要疑我冒充沽恩,不免给他们瞧得小了。”
过不多时,只听得内院哭声大作,朱夫人扶着丫鬟,走出厅来,连声向姚清泉追问。姚清泉悲愤之下,也忘了向义嫂见礼,当即述说张翠山自刎身亡的经过。张无忌虽然强忍,不致号哭出声,但泪珠已滚滚而下。大厅上人人均在哭泣流泪,谁也没留心到他。
朱长龄突然手起一掌,喀喇喇一声响,将身前一张八仙桌打塌了半边,说道:“二弟,你明明白白说给我听,上武当山逼死恩公恩嫂的,到底是那些人?”
姚清泉道:“我一得到讯息,本来早该回来急报大哥,但想须得查明仇人的姓名要紧。原来上武当山逼死恩公的,自少林派三大神僧以下,人数着实不少,小弟暗中到处打听,这才耽搁了日子。”当下将少林、崆峒、峨嵋各门派,海沙、巨鲸、神拳、巫山等帮会中,凡曾上武当山去勒逼张翠山的,诸如空闻方丈、空智大师、何太冲、静玄师太、关能等等的名字都说了出来。
朱长龄慨然道:“二弟,这些人都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咱们本来是一个也惹不起的。可是张五爷待咱们恩重如山,咱们便粉身碎骨,也得给他报此深仇。”
姚清泉拭泪道:“大哥说得是,咱哥儿俩的性命,都是张五爷救的,反正已多活了这十多年,再交还给张五爷,也就是了。小弟最感抱憾的,是没能见到张五爷的公子,否则也可转达大哥之意,最好是能请他到这儿来,大伙儿尽其所有,好好的侍奉他一辈子。”
朱夫人絮絮询问这位张公子的详情。姚清泉说只知他受了重伤,不知在何处医治,似乎今年还只十岁左右年纪,料想张三丰张真人定要传以绝世武功,将来可能出任武当派掌门人。朱长龄夫妇跪下拜谢天地,庆幸张门有后。
姚清泉道:“大哥叫我带去送给张恩公的千年人参王、天山雪莲、玉狮镇纸、乌金匕首等等这些物事,小弟都留在武当山上,请宋大侠转交给张公子。”朱长龄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转头向女儿道:“我家如何身受大恩,你可跟张兄弟说一说。”
朱九真携着张无忌的手,走到父亲书房,指着墙上一幅大中堂给他看。那中堂右端题着七字:“张公翠山恩德图”。张无忌从未到过朱长龄的书房,此时见到父亲的名讳,已然泪眼模糊,只见图中所绘是一处旷野,一个少年英俊的武士,左手持银钩、右手挥铁笔,正和五个凶悍的敌人恶斗。张无忌知道这人便是自己父亲了,虽面貌并不肖似,但依稀可从他眉目之间看到自己的影子。地下躺着两人,一个是朱长龄,另一个便是姚清泉,还有两人却已身首异处。左下角绘着一个青年妇人,满脸惧色,正是朱夫人,她手中抱着一个女婴。张无忌凝目细看,见女婴嘴边有一颗小黑痣,那自是朱九真了。这幅中堂纸色已变淡黄,为时至少已在十年以上。
朱九真指着图画,向他解释。原来其时朱九真初生不久,朱长龄为了躲避强仇,携眷西行,但途中还是给对头追上了。两名师弟为敌人所杀,他和姚清泉也给打倒。敌人正要痛下毒手,适逢张翠山路过,仗义出手,将敌人击退,救了他一家性命。依时日推算,那自是张翠山在赴冰火岛之前所为。
朱九真说了这件事后,神色黯然,说道:“我们住得隐僻,张恩公从海外归来的讯息,直至去年方才得知。爹爹曾立誓不再踏入中原一步,于是忙请姚二叔携带贵重礼物,前去武当山拜见,那知道……”说到这里,一名书僮进来请她赴灵堂行礼。
朱九真匆匆回房,换了一套素净衣衫,和张无忌同到后堂。只见堂上已摆列两个灵位,素烛高烧,一块灵牌上写着“恩公张大侠讳翠山之灵位”,另一块写着“张夫人殷氏之灵位”。朱长龄夫妇和姚清泉跪拜在地,哭泣甚哀。张无忌跟着朱九真一同跪拜。
朱长龄抚着他头,哽咽道:“小兄弟,很好,很好。这位张大侠慷慨磊落,实是当世无双的奇男子,你虽跟他并不相识,无亲无故,但拜他一拜,也是应该的。”
当此情境,张无忌更不能自认便是这位“张恩公”的儿子,心想:“那姚二叔传闻有误,说我不过十岁左右,此时我便明说,他们也一定不信。”
忽听姚清泉道:“大哥,那位谢爷……”朱长龄咳嗽一声,向他使个眼色,姚清泉登时会意,说道:“那些谢仪该怎么办?要不要为恩公发丧?”朱长龄道:“你瞧着办罢!”张无忌心想:“你明明说的是‘谢爷’,怎地忽然改为‘谢仪’?谢爷,谢爷?难道说的是我义父么?”
这一晚他想起亡父亡母,以及在极北寒岛苦渡余生的义父,思潮起伏,又怎睡得安稳?
次晨起身,听得脚步细碎,鼻中闻到一阵幽香,见朱九真端着洗脸水走进房来。张无忌一惊,道:“真姊,怎……怎么你给我……”朱九真道:“佣仆和丫鬟都走干净了,我服侍你一下又打什么紧?”张无忌更是惊奇,问道:“为……为什么都走了?”
朱九真道:“我爹爹昨晚叫他们走的,每人都发了一笔银子,要他们回自己家去,因为在这儿危险不过。”她顿了一顿,说道:“你洗脸后,爹爹有话跟你说。”
张无忌胡乱洗了脸。朱九真给他梳了头,两人一同来到朱长龄书房。这所大宅子中本来有七八十名婢仆,这时突然冷冷清清的一个也不见了。
朱长龄见二人进来,说道:“张兄弟,我敬重你的仁侠心肠,英雄气概,本想留你在舍下住个十年八载,可是眼下突起变故,逼得和你分手,张兄弟千万莫怪。”说着托过一只盘子,盘中放着十二锭黄金,十二锭白银,又有一柄防身的短剑,说道:“这是愚夫妇和小女的一点微意,请张兄弟收下,老夫若能留得下这条性命,日后当再相会……”说到这里,声音呜咽,喉头塞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张无忌闪身让在一旁,昂然道:“朱伯伯,小侄虽然年轻无用,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府上眼前既有危难,小侄决不能自行退避。纵使不能帮伯父和姊姊什么忙,也当跟伯父和姊姊同生共死。”朱长龄劝之再三,张无忌只是不听。
朱长龄叹道:“唉,小孩子家不知危险。我只有将真相跟你说了,可是你先得立下个重誓,决不向第二人泄露机密,也不得向我多问一句。”
张无忌跪在地下,朗声道:“皇天在上,朱伯伯向我所说之事,倘若我向旁人泄露、多口查问,教我乱刀分尸,身败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