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出十余丈,斗然停步,心道:“张翠山啊张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儿汉大丈夫,纵横江湖,无所畏惧,今日却怕起一个年轻姑娘来?”侧头回望,见那少女所乘的江船沿着钱塘江缓缓顺流而下,两盏碧纱灯照映江面,水中也是两团灯火缓缓下移,张翠山一时心意难定,转过身来,在岸边也向着下游信步而行。
人在岸上,舟在江中,一人一舟相伴东行。那少女仍抱膝坐在船头,望着天边新升的眉月。
张翠山走了一会,不自禁的顺着她目光看去,却见东北角上涌起一大片乌云。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乌云涌得甚快,不多时便将月亮遮住,一阵风过去,撒下细细的雨点。江边一望平野,无可躲雨之处,张翠山心中惘然,也没想到要躲雨,雨虽不大,但时候一久,身上便已湿透。只见那少女仍坐在船头,自也已淋得全身皆湿。
张翠山猛地省起,叫道:“姑娘,你进船舱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声,站起身来,不禁一怔,说道:“难道你不怕雨了?”说着便进了船舱,过不多时,从舱里出来,手中多了一把雨伞,手一扬,将伞向岸上掷来。
张翠山伸手接住,见是一柄油纸小伞,张了开来,见伞上画着远山近水,数株垂柳,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画,题着七个字:“斜风细雨不须归。”杭州伞上多有书画,自来如此,也不以为奇,伞上的绘画书法多出自匠人手笔,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总不免带着几分匠气,岂知这把小伞上的书画竟颇为精致,那七个字微嫌劲力不足,当出自闺秀之手,但颇见清丽脱俗。
张翠山抬起了头看伞上书画,足下并不停步,却不知前面有条小沟,左足一脚踏下,竟踏了个空。他变招奇速,右足踢出,身子腾起,轻轻巧巧的过了小沟,犹似凌虚飞行一般。只听得舟中少女喝了声采:“好!”张翠山转过头来,见她头上戴了顶斗笠,站在船头,风雨中衣袂飘飘,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伞上书画,还能入张相公法眼么?”张翠山于绘画向来不加措意,留心的只是书法,说道:“这笔卫夫人名姬帖的书法,笔断意连,笔短意长,极尽簪花写韵之妙。”那少女听他认出自己的字体,心下甚喜,说道:“这七字之中,那个‘不’字写得最不好。”张翠山细细凝视,说道:“这‘不’字写得很自然啊,只不过稍见少了点含蓄,不像其余六字,余韵不尽,观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总觉这字写得不惬意,却看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经相公一说,这才恍然。”
她所乘江船顺水下驶,张翠山仍在岸上伴舟而行。两人谈到书法,一问一答,不知不觉间已行出约有半里。这时天色更黑了,对方面目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张相公指点,就此别过。”她手一扬,后梢舟子拉动帆索,船上风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风,登时行得快了。张翠山见帆船渐渐远去,不自禁的感到一阵怅惘,只听得那少女远远说道:“我姓殷……他日有缘,再向张相公请教……”
张翠山听到“我姓殷”三个字,蓦然一惊:“那都大锦曾道,托他护送俞三哥的,是个书生打扮、相貌俊美的女子,自称姓殷,莫非便是此人乔装改扮?”他想至此事,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提气疾追。帆船驶得虽快,但他展开轻功,不多时便已追及,朗声问道:“殷姑娘,你识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吗?”
那少女转过了头,并不回答。张翠山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却听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叹气。
张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许多疑团,要请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定要问?”张翠山道:“委托龙门镖局护送我俞三哥的,可就是殷姑娘么?此番恩德,务须报答。”那少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难说得很。”张翠山道:“请问殷姑娘在何处遇到我三哥,如何救了他?”那少女道:“我在钱塘江畔见俞三侠倒卧在地,便顺手救起。”张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当山下,却又遭人毒手,殷姑娘可知道么?”那少女道:“我很难过,也极抱憾。”
他二人一问一答,风势渐大,帆船越行越快。张翠山内力深厚,始终和帆船并肩而行,竟没落后半步。那少女内力不及张翠山,但一字一句,却也听得明白。
钱塘江渐到下游,江面更阔,而斜风细雨也渐渐变成了狂风暴雨。
张翠山问道:“昨晚龙门镖局满门数十口被杀,是谁下的毒手,姑娘可知么?”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锦说过,要好好护送俞三侠到武当,倘若路上出了半分差池……”
张翠山道:“你说要杀得他镖局中鸡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错。他没好好保护俞三侠,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谁来?”张翠山心中一寒,说道:“镖局中这许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都是我杀的!”
张翠山耳中嗡的一响,实难相信这娇媚如花的少女竟是个杀人不眨眼之人,过了一会,问道:“那……那两个少林寺的和尚呢?”那少女道:“也是我杀的。我本来没想跟少林派结仇,不过他们用歹毒暗器伤我在先,便饶他们不得。”张翠山道:“怎么……怎么他们又冤枉我?”那少女格格一声笑,说道:“那是我安排下的。”
张翠山气往上冲,大声道:“你安排下叫他们冤枉我?”那少女娇声笑道:“不错。”张翠山怒道:“我跟姑娘无怨无仇,何以如此?”
那少女衣袖一挥,钻进了船舱。到此地步,张翠山如何能不问个明白?眼见那帆船离岸数丈,没法纵跃上船,狂怒之下,收拢雨伞,伸掌向岸边一株枫树猛击,喀喀数声,折下两根粗枝。他出力将一根粗枝往江中掷去,左手提了另一根树枝,右足一点,跃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跃出,跟着将另一根粗枝又抛了出去,右足点上树枝,再一借力,跃上了船头,大声道:“你……你怎么安排?”
船舱中黑沉沉地寂然无声,张翠山便要举步跨进,但盛怒之下仍有自制,心想:“擅自闯入妇女船舱,未免无礼!”正踌躇间,忽见火光闪动,舱中点亮了蜡烛。
那少女道:“请进来罢!”张翠山整了整衣冠,倒提雨伞,走进船舱,不由得一怔,见舱中坐着个少年书生,方巾青衫,摺扇轻摇,神态潇洒,原来那少女在这顷刻间又已换上了男装,一瞥之下,竟与张翠山形貌极其相似。他问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她这一改装,便令他恍然大悟,昏暗之际,谁都会把他二人混而为一,无怪少林僧慧风和都大锦均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下的毒手。
那少女伸摺扇向对面的座位一指,说道:“张五侠,请坐。”提起几上的细瓷茶壶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说道:“寒夜客来茶当酒,舟中无酒,未免有减张五侠清兴。”
她这么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时令张翠山满腔怒火发作不出来,只得欠身道:“多谢。”那少女见他全身衣履尽湿,说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张五侠到后梢换一换罢。”张翠山摇头道:“不用。”当下暗运内力,一股暖气从丹田升了起来,全身滚热,衣服上的水气渐渐散发。那少女道:“武当派内功甲于武林,小妹请张五侠更衣,真是井底之见了。”张翠山道:“姑娘是何门何派,可能见示么?”
那少女听了他这句话,眼望窗外,眉间登时罩上一层愁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