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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秀跟着他进屋,见屋内陈设虽然简陋,却颇雅洁,堂中悬着一副木板对联,每一块木板上刻着七个字,上联道:“白首相知犹按剑。”下联道:“朱门早达笑弹冠。”
她自来回疆之后,从未见过对联,也从来没人教过她读书,好在这十四个字均不艰深,小时候她母亲都曾教过的,文义却全然不懂,喃喃的道:“白首相知犹按剑……”华辉道:“你读过这首诗么?”李文秀道:“没有。这十四个字写的是什么?”
华辉文武全才,说道:“这是王维的两句诗。上联说的是,你如有个知己朋友,跟他相交一生,两个人头发都白了,但你还是别相信他,他暗地里仍会加害你的。他走到你面前,你还是按着剑柄的好。这两句诗的上一句,叫做‘人情翻覆似波澜’。至于‘朱门早达笑弹冠’这一句,那是说你的好朋友得意了,青云直上,要是你盼望他来提拔你、帮助你,只不过惹得他一番耻笑罢了。”
李文秀自跟他会面以后,见他处处对自己猜疑提防,直至给他拔去体内毒针,他才相信自己并无相害之意,再看了这副对联,想是他一生之中,曾受到旁人极大损害,而且这人恐怕还是他的知交好友,因此才如此愤激,如此戒惧。这时也不便多问,当下自去烹水泡茶。
两人各自喝了两杯热茶。李文秀道:“师父,我得回去啦。”华辉一怔,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你要走了?你不跟我学武艺了?”
李文秀道:“不!我昨晚整夜不归,计爷爷一定很牵记我。待我跟他说过之后,再来跟你学武艺。”华辉突然发怒,胀红了脸,大声道:“你如果跟他说了,那就永远别来见我。”李文秀吓了一跳,低声道:“不能跟计爷爷说么?他……他很疼我的啊。”
华辉道:“跟谁也不能说。你快立下一个毒誓,今日之事,对谁也不许说起,否则的话,我不许你离开此山……”他一怒之下,背上伤口突然剧痛,“啊”的一声,晕了过去。
李文秀忙将他扶起,在他额头泼了些清水。过了一会,华辉悠悠醒转,奇道:“你还没走?”李文秀却问:“你背上很痛么?”华辉道:“好一些啦。你说要回去,怎么还不走?”李文秀心想:“计爷爷最多不过心中记挂,但师父重创之后,我如不留着照料,说不定他竟会死了。”便道:“师父没大好,让我留着服侍你几日。”华辉大喜。
当晚两人便在茅屋中歇宿。李文秀找些枯草,在厅上做了个睡铺,睡梦之中接连惊醒了几次,不是梦到突然给强人捉住,便是见到血淋淋的恶鬼来向自己索命。
次晨起身,见华辉休息了一晚,精神已大为健旺。早饭后,华辉便指点她修习武功,说道:“你年纪已大,这时起始练上乘武功,已经迟了些。但徒儿资质聪明,师父更不是泛泛之辈。明师收了高徒,还怕些什么?五年之后,叫你武林中罕遇敌手。”李文秀心道:“我不要罕遇敌手。只要学了武功之后,教恶人不能再欺侮我,那就好了。”
如此练了七八日,李文秀练功的进境很快,华辉背上的创口也逐渐平复,她这才拜别师父,骑了白马回去。华辉没再逼着她立誓。她回去之后,却也没有跟计爷爷说起,只说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远,幸好遇到一队骆驼队,才不致渴死在沙漠之中。
自此每过十天半月,李文秀便到华辉处居住数日。她生怕再遇到强人,出来时总是穿了哈萨克的男子服装。这数日中华辉悉心教导她武功。李文秀心灵无所寄托,便一心一意的学武,学了外功又练内功,果然是高徒得遇明师,进境奇快。
这般过了两年,华辉常常赞她:“以你今日的本事,江湖上已可算得是一流好手,回到中原,一出手,立时便可扬名立万。”但李文秀却一点也不想回去中原,在江湖上干什么“扬名立万”的事,但要报父母的大仇,要免得再遇上强人时受他们侵侮,武功却非练好不可。在她内心深处,另有一个念头在激励:“学好了武功,我能把苏普抢回来。”只不过这个念头从来不敢多想,每次想到,自己就会满脸通红。她虽不敢多想,这念头却深深藏在心底,于是,在计老人处的时候越来越少,在师父家中的日子越来越多。计老人问了一两次见她不肯说,知她从小便性情执拗,打定了的主意再也不会转弯回头,也就不问了。
这一日李文秀骑了白马,从师父处回家,走到半路,忽见天上彤云密布,大漠中天气说变就变,但见北风越刮越紧,看来转眼便有一场大风雪。她纵马疾驰,只见牧人们赶着羊群急速回家,天上的鸦雀也一只都没有了。快到家时,蓦地里蹄声得得,一乘马快步奔来。李文秀微觉奇怪:“眼下风雪便作,怎么还有人从家里出来?”那乘马一奔近,只见马上乘者披着一件大红羊毛披风,是个哈萨克女子。
李文秀这时的眼力和两年前已大不相同,远远便望见这女子身形袅娜,面目姣好,正是阿曼。李文秀不愿跟她正面相逢,转过马头,到了一座小山丘之南,勒马树后。却见阿曼骑着马也向小丘奔来,她驰到丘边,口中唿哨一声,小丘上树丛中竟也有一下哨声相应。阿曼翻身下马,一个男人向她奔了过去,两人拥抱在一起,传出了阵阵欢笑。那男人道:“转眼便有大风雪,你怎地还出来?”却是苏普的声音。
阿曼笑道:“小傻子,你知道有大风雪,又为什么大着胆子在这里等我?”苏普笑道:“咱两个天天在这儿相会,比吃饭还要紧。便落刀落剑,我也会在这里等你。”
他二人并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话绵绵,李文秀隔着几株大树,不由得痴了。他俩的说话有时很响,便听得清清楚楚,有时变成了喁喁低语,就一句也听不见。蓦地里,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齐纵声大笑。
但即使是很响的说话,李文秀其实也听而不闻,她不是在偷听他们说情话。她眼前似乎看见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也这么并肩的坐着,也坐在草地上。小男孩是苏普,小女孩却是她自己。他们在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她早忘记了,但十年前的情景,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鹅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飘下来,落在三匹马上,落在三人的身上。苏普和阿曼笑语正浓,浑没在意;李文秀却是没觉得。雪花在三人的头发上堆积起来,三人的头发都白了。
几十年之后,当三个人的头发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苏普和阿曼仍这般言笑晏晏,李文秀仍这般寂寞孤单?她仍牢牢记着别人,别人心中却早没了一丝她的影子?
突然之间,树枝上唰啦啦的一阵急响,苏普和阿曼一齐跳起,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两人翻身上了马背。
李文秀听到两人的叫声,一惊醒觉,手指大的冰雹已落在头上、脸上、手上,感到疼痛,忙解下马鞍下的毛毡,兜在头上,这才驰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