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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又说:‘反正我到处找你妈不到,到阴世去跟她相会,那正是求之不得。可惜我身子太重,上吊了片刻,绳子便断了,第二次再上吊,绳子又断了。我想拿刀抹脖子,那刀子明明在身边的,忽然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我说:‘爹,你弄错啦,菩萨保佑,叫你不可自尽,因此绳子会断,刀子会不见。否则等我找到时,你早已死啦。’爹爹说:‘那也不错,多半菩萨罚我在世上还得多受些苦楚,不让我立时去阴世跟你妈相见。’我说:‘先前我还道是田伯光的布条跟你掉错了,因此你生这么大的气。’爹爹说:‘怎么会掉错?不可不戒以前对你无礼,岂不是‘胆大妄为’?我叫他去做媒,要令狐冲这小子来娶你,他推三阻四,总是办不成,那还不是‘办事不力’?这八字评语挂在他身上,真再合式也没有了。’我说:‘爹,你再叫田伯光去干这等无聊的事,我可要生气了。令狐师兄先前喜欢的是他小师妹,后来喜欢了魔教的任大小姐。他虽待我很好,但从来就没将我放在心上。’”
令狐冲听仪琳这么说,心下颇觉歉然。她对自己一片痴心,初时还不觉得,后来却渐渐明白了,但自己确然如她所说,先是喜欢岳家小师妹,后来将一腔情意转到了盈盈身上。这些时候来亡命江湖,少有想到仪琳的时刻。
仪琳道:“爹听我这么说,忽然生起气来,大骂令狐师兄,说道:‘令狐冲这小子,有眼无珠,连那不可不戒也不如。不可不戒还知我女儿美貌,令狐冲却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他骂了许多粗话,难听得很,我也学不上来。他说:‘天下第一大瞎子是谁?不是左冷禅,而是令狐冲。左冷禅的眼睛虽给人刺瞎了,令狐冲可比他瞎得更厉害。’哑婆婆,爹这样说是很不对的,他怎么可以这样骂令狐师兄?我说:‘爹,岳姑娘和任大小姐都比女儿美貌百倍,孩儿怎么及得上人家?再说,孩儿已身入空门,只是感激令狐师兄舍命相救的恩德,以及他对我师父的好处,孩儿才时时念着他。我妈说得对,皈依佛门之后,便当六根清净,再受情缘牵缠,菩萨是要责怪的。’”
“爹爹说:‘身入空门,为什么就不可以嫁人?如果天下的女人都身入空门,都不嫁人生儿子,世上的人都没有了。你娘是尼姑,她可不是嫁了给我,又生下你来吗?’我说:‘爹,咱们别说这件事了,我……我宁可当年妈妈没生下我这个人来。’”
她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哽咽,过了一会,才道:“爹说,他一定要去找令狐师兄,叫他娶我。我急了,对他说,要是他对令狐师兄提这等话,我永远不跟他说一句话,他到见性峰来,我也决不见他。田伯光要是向令狐师兄提这等无聊言语,我要跟仪清、仪和师姊她们说,永远不许他踏上恒山半步。爹知我说得出做得到,呆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自己抹抹眼泪,一个人走了。哑婆婆,爹这么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又不知他会不会再自杀?真叫人挂念得紧。后来我找到田伯光,叫他跟着爹,好好照料他,说完之后,见到有许多人偷偷摸摸的走到通元谷外,躲在草丛之中,不知干什么。我悄悄跟着过去瞧瞧,却见到了你。哑婆婆,你不会武功,又听不见人家说话,躲在那里,倘若给人家见到了,那是很危险的,以后可千万别再跟着人家去躲在草丛里了。你道是捉迷藏吗?”
令狐冲险些笑了出来,心想:“小师妹孩子气得很,只当人家也是孩子。”
仪琳道:“这些日子中,仪和、仪清两位师姊总是督着我练剑。秦绢小师妹跟我说,她曾听到仪和、仪清她们好几位大师姊商议。大家说,令狐师兄将来一定不肯长做恒山派掌门。岳不群是我们的杀师大仇,我们自然不能并入五岳派,奉他为我们掌门,因此大家叫我做掌门人。哑婆婆,我可半点也不相信。但秦师妹赌咒发誓,说一点也不假。她说,几位大师姊都说,恒山派仪字辈群尼之中,令狐师兄对我最好,如由我来做掌门,必定最合令狐师兄的心意。她们所以决定推举我,全是为了令狐师兄。她们盼我练好剑术,杀了岳不群,如我胜不了岳不群,大家结剑阵围住他,由我出手杀他,那时做恒山派掌门,谁也没异议了。她这样解释,我才信了。不过这恒山派的掌门,我怎么做得来?我的剑法再练十年,也及不上仪和、仪清师姊她们,要杀岳不群,那更加办不到了。我本来心中已乱,想到这件事,心下更加乱了。哑婆婆,你瞧我怎么办才是?”
令狐冲这才恍然:“她们如此日以继夜的督促仪琳练剑,原来是盼她日后继我之位,接任恒山派掌门,委实用心良苦,可也是对我的一番厚意。”
仪琳幽幽的道:“哑婆婆,我常跟你说,我日里想着令狐师兄,夜里想着令狐师兄,做梦也总是做着他。我想到他为了救我,全不顾自己性命;想到他受伤之后,我抱了他奔逃;想到他跟我说笑,要我说故事给他听;想到在衡山县那个什么群玉院中,我……我……跟他睡在一张床上,盖了同一条被子。哑婆婆,我明知你听不见,因此跟你说这些话也不害臊。我要是不说,整天憋在心里,可真要发疯了。我跟你说一会话,轻轻叫着令狐师兄的名字,心里就有几天舒服。”
她顿了一顿,轻轻叫道:“令狐师兄,令狐师兄!”
这两声叫唤情致缠绵,当真是蕴藏刻骨相思之意,令狐冲不由得身子一震。他早知道这小师妹对自己极好,却想不到她小小心灵中包藏着的深情,竟如此惊心动魄,心道:“她待我这等情意,令狐冲今生如何报答得来?”
仪琳轻轻叹息,说道:“哑婆婆,爹不明白我,仪和、仪清师姊她们也不明白我。我想念令狐师兄,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是不应该的。我是身入空门的女尼,怎可对一个男人念念不忘的日思夜想,何况他还是本门的掌门人?我天天求观音菩萨救我,请菩萨保佑我忘了令狐师兄。今儿早晨念经,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名字,我心中又在求菩萨,请菩萨保佑令狐师兄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结成美满良缘,白头偕老,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我忽然想,为什么我求菩萨这样,求菩萨那样,菩萨听着也该烦了。从今而后,我只求菩萨保佑令狐师兄一世快乐逍遥。他最喜欢快乐逍遥,无拘无束,但盼任大小姐将来不要管着他才好。”她出了一会神,轻声念道:“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她念了十几声,抬头望了望月亮,道:“我得回去了,你也回去罢。”从怀中取出两个馒头,塞在令狐冲手中,道:“哑婆婆,今天为什么你不瞧我,你不舒服么?”待了一会,见令狐冲不答,自言自语:“你又听不见,我却偏要问你,可真傻了。”慢慢转身去了。
令狐冲坐在石上,瞧着她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之中,她适才所说的那番话,一句句在心中流过,想到回肠荡气之处,当真难以自已,一时不由得痴了。
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无意中向溪水望了一眼,不觉吃了一惊,只见水中两个倒影并肩坐在石上。他只道眼花,又道是水波晃动之故,定睛一看,明明是两个倒影。霎时间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全身僵了,又怎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