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听这人声音尖锐,辨出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心道:“这人也来了。”
向问天道:“请问余观主,少林寺多了些什么?”
余沧海道:“牛矢马溺,遍地黄白之物。”当下便有几个人笑了起来。
令狐冲心下微感歉仄:“我只约束众兄弟不可损坏物事,却没想到叮嘱他们不得随地便溺。这些粗人拉开裤子便撒,可污秽了这清净佛地。”
方证大师道:“令狐公子率领众人来到少林,大旗上的口号确是客气,老衲中心铭感,‘拜佛’是要拜的,‘参僧’可不敢当了。这几日来,老衲不免忧心忡忡,唯恐眼前出现火光烛天的惨状。但众位朋友于少林物事不损毫末,定是令狐公子菩萨心肠,极力约束所致,合寺上下,无不感激。日后见到令狐公子,自当亲谢。余观主戏谑之言,向先生不必介意。”
向问天赞道:“究竟人家是有道高僧,气度胸襟,何等不凡?和什么伪君子、什么真小人,那是全然不同了。”
方证又道:“老衲却有一事不明,恒山派的两位师太,何以竟会在敝寺圆寂?”
盈盈凄然道:“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慈和有德,突然圆寂,令人神伤……”
方证道:“她两位的遗体在寺中发见,推想她两位圆寂之时,正是众位江湖朋友进入敝寺的时刻。难道令狐公子未及约束属下,以致两位师太众寡不敌,命丧于斯么?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跟着一声长叹。
盈盈道:“那日小女子在贵寺后殿与两位师太相见,蒙方丈大师慈悲,说道瞧在两位师太金面,放小女子离寺……”
令狐冲心下又感激,又难过:“两位师太向方丈求情,原来方丈果真是放了盈盈出去,她二位却在这里送了性命。那是为了我和盈盈而死。到底害死她们的凶手是谁?我非为她们报仇不可。”
只听盈盈道:“这些日子来,不少江湖上的朋友,为了想救小女子脱身,前来少林寺滋扰,给少林派擒住了一百多人。方丈大师慈悲为怀,说道要向他们说十天法,盼望能消解他们的戾气,然后尽数恭送出寺。但小女子受禁已久,可以先行离去。”
令狐冲心道:“这位方证大师当真是个大大的好人,只不过未免有点迂腐。盈盈手下那些江湖豪客,又怎能听你说十天法,便即化除了戾气?”
只听盈盈续道:“小女子感激无已,拜谢了方丈大师后,随同两位师太离开少室山,第三日上,便听说令狐……令狐公子率领江湖上朋友,到少林寺来迎接小女子。定闲师太言道:须得兼程前往,截住众人,以免惊扰了少林寺的众位高僧。这天晚上,我们又遇上一位江湖朋友,他说众人从四面八方分道而来,定十二月十五聚集少林。两位师太便即计议,说道江湖豪士人多口杂,而且来自四方,无所统属,未必都听令狐公子的号令。当下定闲师太吩咐小女子赶着去和他……和令狐公子相见,请众人立即散去。两位师太则重上少林,要在方丈大师座下效一臂之力,维护佛门福地的清净。”
她娓娓说来,声音清脆,吐属优雅,说到两位师太时,带着几分伤感悼念之意,说到“令狐公子”之时,却又掩不住腼腆之情。令狐冲在木匾之后听着,不由得心情一阵阵激荡。
方证道:“阿弥陀佛!两位师太一番好意,老衲感激之至。少林寺有警的讯息一传出,正教各门派的同道,不论识与不识,齐来援手,敝派实不知如何报答才好。幸得双方未曾大动干戈,免去了一场浩劫。唉,两位师太妙悟佛法,慈悲有德,我佛门中少了两位高人,可惜,可叹!”
盈盈又道:“小女子和两位师太分手之后,当天晚上便受嵩山派劫持,寡不敌众,为左先生的门下所擒,不知何故,又给囚禁了数日,待得爹爹和向叔叔将我救出,众位江湖上的朋友却已进了少林寺。向叔叔和我父女三人,来到少林寺还不到半个时辰,也是刚发觉两位师太圆寂,却不知众人如何离去。”
方证说道:“如此说来,两位师太不是任先生和向右使所害了。”盈盈道:“两位师太于小女子有相救的大德,小女子只有感恩图报。倘若我爹爹和向叔叔遇上了两位师太,双方言语失和,小女子定当从中调解,决不会不加劝阻。”方证道:“那也说得是。”
余沧海突然插口道:“魔教中人行迳与常人相反,常人是以德报德,奸邪之徒却是恩将仇报。”向问天道:“奇怪,奇怪!余观主是几时入的日月神教?”余沧海怒道:“谁说我入了魔教?”向问天道:“你说我神教中人恩将仇报。但福建福威镖局林总镖头,当年救过你全家性命,每年又送你一万两银子,你青城派却反去害死林总镖头。余观主恩将仇报之名播于天下,无人不知。如此说来,余观主必是我教的教友了。很好,很好,欢迎之至!”余沧海怒道:“胡说八道,乱放狗屁!”向问天道:“我说欢迎之至,乃是一番好意。余观主却骂我乱放狗屁,这不是恩将仇报,却是什么?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一生一世恩将仇报,便在一言一动之中也流露了出来。”
方证怕他二人多作无谓争执,便道:“两位师太到底是何人所害,咱们向令狐公子查询,必可水落石出。但三位来到少林寺中,一出手便害了我正教门下八名弟子,却不知又是何故?”任我行道:“老夫在江湖上纵横来去,从没一人敢对老夫无礼。这八人对老夫大声呼喝,叫老夫从藏身之处出来,岂非死有余辜?”方证道:“阿弥陀佛,原来只不过他八人呼喝了几下,任先生就下此毒手,那岂不是太过了吗?”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方丈大师说是太过,就算太过好了。你对小女没加留难,老夫很承你的情,本来是要谢谢你的,这一次不跟你多辩,道谢也免了,双方就算扯直。”
方证道:“任先生既说扯直,就算扯直便了。只是三位来到敝寺,杀害八人,此事却又如何了断?”任我行道:“那又有什么了断?我日月神教教下徒众甚多,你们有本事,尽管也去杀八人来抵数就是。”方证道:“阿弥陀佛。胡乱杀人,大增罪业。左施主,被害八人之中,有两位是贵派门下的,你说该当如何?”
左冷禅尚未答话,任我行抢着道:“人是我杀的。为什么你去问旁人该当如何,却不来问我?听你口气,你们似是恃着人多,想把我三人杀来抵命,是也不是?”
方证道:“岂敢?只是任先生复出,江湖上从此多事,只怕将有无数人命伤在任先生手下。老衲有意屈留三位在敝寺盘桓,诵经礼佛,教江湖上得以太平,三位意下如何?”任我行仰天大笑,说道:“妙,妙,这主意甚是高明。”
方证续道:“令爱在敝寺后山驻足,本寺上下对她礼敬有加,供奉不敢有缺。老衲所以要屈留令爱,倒不在为本派已死弟子报仇。唉,冤冤相报,纠缠不已,岂是佛门弟子之所当为?少林派那几名弟子死于令爱手下,也是前生的业报,只是……只是女施主杀业太重,动辄伤人,若在敝寺修心养性,于大家都有好处。”任我行笑道:“如此说来,方丈大师倒是一番美意了。”方证道:“正是。不过此事竟引得江湖上大起风波,却又非老衲始料之所及了。再说,令爱当日背负令狐少侠来寺求救,言明只须老衲肯救令狐少侠的性命,她甘愿为所杀本寺弟子抵命。老衲说道,抵命倒不必了,但须在少室山上幽居,未得老衲许可,不可自行离山。她一口答允。任小姐,这话可是有的?”
盈盈低声道:“不错。”
令狐冲听方证大师亲口说及当日盈盈背负自己上山求救的情景,心下好生感激,此事虽早已听人说过,但从方证大师口中说出,而盈盈又直承其事,比之闻诸旁人之口,又自不同,不由得眼眶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