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道:“小侄告辞。恒山派众位师姊妹,相烦莫师伯代为知照。”说着直冲出店。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见坐船的窗中透出灯光,倒映在汉水之中,一条黄光,缓缓闪动。身后小酒店中,莫大先生的琴声渐趋低沉,静夜听来,甚是凄清。
第二十六回
围寺
令狐冲向北疾行,天明时到了一座大镇,走进一家饭店。湖北出名的点心乃是豆皮,以豆粉制成面条,煮以鲜汤,甚为可口。令狐冲连尽三大碗,付帐出门。
只见迎面走来一群汉子,其中一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黄河老祖”之一的老头子。令狐冲大喜,大声叫道:“老头子!你好啊。”
老头子一见是他,登时神色尴尬之极,迟疑半晌,唰的一声,抽出了大刀。
令狐冲又向前迎了一步,说道:“祖千秋……”只说了三个字,老头子举刀便向他砍将过来,可是这一刀虽力劲势沉,准头却是奇差,和令狐冲肩头差着一尺有余,呼的一声,直削了下去。令狐冲吓了一跳,向后跃开,叫道:“老先生,我……我是令狐冲!”
老头子叫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令狐冲。众位朋友听了,圣姑当日曾有令谕,不论那一个见到令狐冲,务须将他杀了,圣姑自当重重酬谢。这句话,大伙儿可都知道么?”
众人轰然道:“咱们都知道。”众人话虽如此,但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神情都甚古怪,没一人拔兵刃上前动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地,似觉十分有趣。
令狐冲脸上一红,想起那日盈盈要老头子等传言江湖,务须将自己杀了,她是既盼自己再不离开她身边,又要群豪知道,她任大小姐决非痴恋令狐冲,反而恨他入骨。此后多经变故,早将当时这话忘了,此刻听老头子这么说,才想起她这号令尚未通传取消。
当时老头子等传言出去,群豪已然不信,待得她为救令狐冲之命,甘心赴少林寺就死,这事由少林寺俗家弟子泄漏了出来,登时轰动江湖。人人固赞她情深义重,却也不免好笑,觉这位大小姐太也要强好胜,明明爱煞了人家却又不认,拚命掩饰,不免欲盖弥彰。这事不但魔教属下那些左道旁门的好汉们知之甚详,连正派中人也多有所闻,日常闲谈往往引为笑柄。此刻群豪突见令狐冲出现,惊喜交集之际,却也有些不知所措。
老头子道:“令狐公子,圣姑有令,叫我们将你杀了。但你武功甚高,适才我这一刀砍你不中,承你手下留情,没取我性命,足感盛情。众位朋友,大家亲眼目睹,咱们决不是不肯杀令狐公子,实在是杀他不了。我老头子不行,当然你们也都不行的了。是不是?”众人哈哈大笑,都道:“正是!”
一人道:“适才咱们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双方打得筋疲力尽,谁也杀不了谁,只好不打。大伙儿再不妨斗斗酒去。倘若有那一位英雄好汉,能灌得令狐公子醉死了,日后见到圣姑,也好有个交代。”群豪捧腹狂笑,都道:“妙极,妙极!”又一人笑道:“圣姑只吩咐咱们杀了令狐公子,可没规定非用刀子不可。用上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那也可以啊。这叫做不能刀敌,便当酒取。”
群豪欢呼大叫,簇拥着令狐冲上了当地最大的一间酒楼,四十余人坐满了六张桌子。几个人敲台拍凳,大呼:“酒来!”
令狐冲一坐定后,便问:“圣姑到底怎样啦?这可急死我了。”
群豪听他关心盈盈,尽皆大喜。
老头子道:“大伙儿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圣姑出寺。这些日子来,却为了谁做盟主之事,大家争闹不休,大伤和气。令狐公子驾到,可再好不过了。这盟主若不是你当,更有谁当?倘若别人当了,就算接了圣姑出来,她老人家也必不开心。”
一个白须老者笑道:“是啊。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纵然一时遇上阻难,接不到圣姑,她老人家只须得知讯息,心下也必欢喜得紧。这盟主一席,天造地设,是由令狐公子来当的了。”
令狐冲慨然道:“是谁当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须救得圣姑出来,在下便粉身碎骨,也所甘愿。”这几句话倒不是随口胡诌,他感激盈盈为己舍身,若要他为盈盈而死,那是一往无前,决不用想上一想。不过如在平日,这念头在自己心头思量也就是了,不用向人宣之于口,此刻却要拚命显得多情多义,好叫旁人不去笑话盈盈。
群豪一听,更加心下大慰,觉得圣姑看中此人,眼光确实不错。
那白发老者笑道:“原来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义的英雄,若如江湖上所讹传,说道令狐公子置身事外,全不理会,可教众人心凉了。”
令狐冲道:“这几个月来,在下失手身陷牢笼,江湖上的事情一概不知。既会不到圣姑,又全不知她讯息,日夜思念,想得头发也白了。来来来,在下敬众位朋友一杯,衷心感谢各位为圣姑出力。”说着站起身来,举杯一饮而尽。群豪也都干了。
令狐冲道:“老先生,你说许多朋友在争盟主之位,大伤和气,事不宜迟,咱们便须立即赶去劝止。”老头子道:“正是。祖千秋和夜猫子都已赶去了。我们也正要去。”令狐冲道:“不知大伙儿都在那里?”老头子道:“都在黄保坪聚会。”令狐冲道:“黄保坪?”那白须老者道:“那是在襄阳以西的荆山之中。”
令狐冲道:“咱们快些吃饭喝酒,立即去黄保坪。咱们已斗了三日三夜酒,各位费尽心机,放怀大饮,灌死令狐冲后他又活了过来,日后见到圣姑,已大可交代了。”
群豪大笑,都道:“令狐公子酒量如海,只怕再斗三日三夜,也奈何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