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又惊又怒,正欲破口大骂,转念一想:“我吃了这姑娘的救命灵药,虽非有意,总之是我坏了大事,害了她性命。何况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赎我罪愆,有何不可?”当下凄然一笑,并不说话。
老头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一出声叫骂,立即点他哑穴,岂知他竟神色泰然,不以为意,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怎知令狐冲自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本已心灰意懒,这晚听得那大汉大声斥责岳灵珊和林平之,骂他二人说自己坏话,又亲眼见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树底密约相会,更觉了无生趣,于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挂怀。
老头子问道:“我要刺你心头热血,为我女儿治病了,你怕不怕?”令狐冲淡淡的道:“那有什么可怕?”老头子侧目凝视,见他果然毫无惧怕神色,说道:“刺出你心头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先,可别怪我没告知你。”令狐冲淡淡一笑,道:“每个人到头来终于要死的,早死几年,迟死几年,也没多大分别?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过,胜于我白白的死了,对谁都没好处。”他猜想岳灵珊得知自己死讯,只怕非但毫不悲戚,说不定还要骂声:“活该!”不禁大生自怜自伤之意。
老头子大拇指一翘,赞道:“这等不怕死的好汉,当真难得!只可惜我女儿若不饮你的血,便难活命,否则的话,真想就此饶了你。”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沸水出来,右手执了尖刀,左手用手巾在热水中浸湿了,敷在令狐冲心口。
正在此时,忽听得祖千秋在外面叫道:“老头子,快开门,我有些好东西送给你的不死姑娘。”老头子眉头一皱,右手刀子一划,将那热手巾割成两半,将一半塞在令狐冲口中,说道:“什么好东西了?”放下刀子,出去开门,让祖千秋进屋。
祖千秋道:“老头子,这一件事你如何谢我?当时事情紧急,又找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续命八丸’,骗他服下。倘若你自己知道了,也必会将这些灵丹妙药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老头子怒道:“胡说八道……”
祖千秋将嘴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老头子突然跳起,大声道:“有这等事?你……你……可不是骗我?”祖千秋道:“骗你作甚?我打听得千真万确。老头子,咱们是几十年的交情了,知己之极,我办这件事,可合了你心意罢?”老头子顿足叫道:“不错,不错!该死,该死!”
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错,又是该死?”老头子道:“你不错,我该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为什么该死?”
老头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儿房中,向令狐冲纳头便拜,叫道:“令狐公子,令狐爷爷,小人猪油蒙了心,今日得罪了你。幸好祖千秋及时赶到,如我一刀刺死了你,便将老头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赎不了我罪愆的万一。”说着连连叩头。
令狐冲口中塞着半截手巾,呵呵作声,说不出话来。
祖千秋忙将手巾从他口中挖了出来,问道:“令狐公子,你怎地到了这里?”令狐冲忙道:“老前辈快快请起,这等大礼,我可愧不敢当。”老头子道:“小老儿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这等渊源,多多冒犯,唉,唉,该死,该死!胡涂透顶!就算我有一百个女儿,个个都要死,也不敢让令狐公子流半点鲜血救她们的狗命。”
祖千秋睁大了眼,问道:“老头子,你将令狐公子绑在这里干什么?”老头子道:“唉,总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为,你少问一句行不行?”祖千秋又问:“这盆热水和这把尖刀放在这里,又干什么来着?”只听得啪啪啪啪几声,老头子举起手来,力批自己双颊。他脸颊本就肥得有如南瓜,这几下着力击打,登时更加肿胀不堪。
令狐冲道:“种种情事,晚辈胡里胡涂,实不知半点因由,还望两位前辈明示。”老头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开他身上绑缚,说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详谈。”令狐冲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问道:“令爱的病势,不致便有变化么?”
老头子道:“没有,不会有变化。就算有变化,唉,这个……那也是……”他口中唠唠叨叨的,也不知说些什么,将令狐冲和祖千秋让到厅上,倒了三碗酒,又端出一大盘肥猪肉来下酒,恭恭敬敬的举起酒碗,敬了令狐冲一碗。令狐冲一口饮了,只觉酒味淡薄,平平无奇,但比之在祖千秋酒杯中盛过的酒味,却又好上十倍。
老头子说道:“令狐公子,老朽胡涂透顶,得罪了公子,唉,这个……真是……”一脸惶恐之色,不知说什么话才能表达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会怪你。再说,你这‘续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验,对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补益,那么你反有功劳了。”老头子道:“这个……功劳是不敢当的,祖贤弟,还是你功劳大。”祖千秋笑道:“我取了你这八颗丸药,只怕于不死侄女身子有妨,这一些人参给她补一补罢。”说着俯身取过一只竹篓,打开盖子,掏出一把把人参来,有粗有细,看来就没十斤,也有八斤。
老头子道:“从那里弄来这许多人参?”祖千秋笑道:“自然是从药材铺中借来的。”老头子哈哈大笑,道:“刘备借荆州,不知何日还。”
令狐冲见老头子虽强作欢容,却掩不住眉间忧愁,说道:“老先生,祖先生,你两位想要医我之病,虽是一番好意,但一个欺骗在先,一个掳绑在后,未免太不将在下瞧在眼里了。”老祖二人一听,当即站起,连连作揖,齐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该万死。不论公子如何处罚,老朽二人都罪有应得。”令狐冲道:“好,我有一事不明,须请直言相告。请问二位到底是冲着谁的面子,才对我这等相敬?”
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老头子道:“这个……这个……这个吗?”祖千秋道:“公子爷当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们不敢提及。”
令狐冲道:“我的的确确不知。”暗忖:“是风太师叔么?是不戒大师么?是田伯光么?是绿竹翁么?可是似乎都不像。风太师叔虽有这等本事面子,但他老人家隐居不出,不许我泄露行踪,他怎会下山来干这等事?不戒大师、田伯光、绿竹翁他们性子直爽,做事也不会如此隐秘。”
祖千秋道:“公子爷,你问的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决计不敢答的,你就杀了我们,也不会说。你公子爷心中自然知道,又何必定要我们说出口来?”
令狐冲听他语气坚决,显是不论如何逼问都决计不说的了,便道:“好,你们既然不说,我心中怒气不消。老先生,你刚才将我绑在椅上,吓得我魂飞魄散,我也要绑你二人一绑,说不定我心中不开心,一尖刀把你们的心肝都挖了出来。”
老祖二人又对望一眼,齐道:“公子爷要绑,我们自然不敢反抗。”老头子端过两只椅子,又取了七八条粗索来。两人先用绳索将自己双足在椅脚上牢牢缚住,然后双手放在背后,说道:“公子请绑。”均想:“这少年未必真要绑我们出气,多半是开开玩笑。”
那知令狐冲取过绳索,当真将二人双手反背牢牢缚住,提起老头子的尖刀,说道:“我内力已失,不能用手指点穴,又怕你们运力挣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当下倒转尖刀,用刀柄在二人的环跳、天柱、少海等处穴道中用力敲击,封住了二人穴道。老头子和祖千秋面面相觑,大为诧异,不自禁生出恐惧之情,不知令狐冲用意何在。只听他说道:“你们在这里等一会。”转身出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