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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我瞧你说话之时嘴角含笑,其意不诚……”他还待再说,邓百川打断了他话头,道:“三弟,这易大彪拿了这张西夏国招驸马的榜文回来,如此郑重拜托,请我们交到丐帮长老手中,以你之见,他有什么用意?”包不同道:“这个,我又不是易大彪,怎知他有什么用意?”
慕容复眼光转向公冶干,征询他的意见。
公冶干微笑道:“我的想法,和三弟大大不同。”他明知不论自己说什么话,包不同一定反对,不如将话说在头里。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这一次你可猜错了,我的想法恰巧跟你一模一样,全没差别。”公冶干笑道:“这可妙之极矣!”
慕容复道:“二哥,到底你以为如何?”公冶干道:“当今之世,大辽、大宋、吐蕃、西夏、大理五国并峙,除了大理一国僻处南疆,与世无争之外,其余四国,都有混一宇内、并吞天下之志……”包不同道:“二哥,你说错了。我大燕虽无疆土,但公子爷时时刻刻以兴复为念,焉知我大燕日后不能重振祖宗雄风,中兴复国?”
慕容复、邓百川、公冶干、风波恶一齐肃立,容色庄重,齐声道:“复国之志,无时或忘!”五人或拔腰刀,或提长剑,将兵刃举在胸前。
慕容复的祖宗慕容氏,乃鲜卑族人。当年五胡乱华之世,鲜卑慕容氏入侵中原,大振威风,曾建立前燕、后燕、南燕、西燕等好几个国家朝代。其后慕容氏为北魏所灭,子孙四散,但祖传孙、父传子,世世代代,始终存着中兴复国的念头。中经隋唐各朝,慕容氏日渐衰微,“重建大燕”的雄图壮志虽仍承袭不替,却眼看越来越渺茫了。
到得五代末年,慕容氏中出了一位大将慕容彦超,威震四方,他族中更有一位武学奇才慕容龙城,创出“斗转星移”的高妙武功,当世无敌,名扬天下。他不忘祖宗遗训,纠合好汉,意图复国,但天下分久必合,赵匡胤建立大宋,四海清平,人心思治,慕容龙城武功虽强,终于无所建树,郁郁而终。
数代后传到慕容复的父亲慕容博手中,慕容龙城的武功和雄心,也尽数移在慕容博身上。大燕图谋复国,在宋朝便是大逆不道,作乱造反,是以慕容博虽暗中纠集人众,聚财聚粮,却半点不露风声。慕容氏心怀大志,与一般江湖人物所作所为大大不同,在寻常武人看来,自是极不顺眼,再加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名头流传,渐渐的竟致众恶所归。
鲜卑人来自北国,雄武骠悍,慕容氏为避风头,迁到了江南苏州水乡,那向来是文雅柔弱之区,以免引人注目。邓百川等乃是汉人,数代以来均为慕容氏的家臣,便也一直以兴复大燕为志。
其时旷野之中,四顾无人,各人情不自禁,拔剑而起,慷慨激昂的道出胸中意向。
王语嫣却缓缓的转过了身去,慢慢走开,远离众人。她母亲向来反对慕容氏作乱造反的图谋,认为称王称帝,只是慕容氏数百年来的痴心妄想,复国无望,灭族有份。再加两家虽属至亲,王夫人与慕容夫人却因言语失和,嫌隙颇深。是以王夫人近年来不许慕容复上门,自行隐居在菱湖深处,不愿与慕容家有纠葛来往。
公冶干向王语嫣的背影瞧了一眼,说道:“辽宋两国连年交兵,大辽虽占上风,但要灭却宋国,却也万万不能。西夏、吐蕃雄居西陲,这两国各拥精兵数十万,不论是西夏还是吐蕃,助辽则大宋岌岌可危,助宋则大辽祸亡无日。”
风波恶大声道:“二哥此言有理。丐帮对宋朝向来忠心,这易大彪取榜文回去,似是盼望大宋有什么少年英雄,去应西夏驸马之征。倘若宋夏联姻,那就天下无敌了。”
公冶干点了点头,道:“当真天下无敌,也未必尽然,不过大宋人口众多,财粮丰足,西夏兵马精强,骁勇善战,这两国一联兵,大辽、吐蕃皆非其敌,小小的大理自更加不在话下。据我推测,宋夏联兵之后,第一步是并吞大理,第二步才进兵辽国。”
邓百川道:“易大彪的如意算盘,只怕当真如此,但宋夏联婚,未必能如此顺利。辽国、吐蕃、大理各国得知讯息,必定设法破坏。”公冶干道:“不但设法破坏,而且各国均想娶了这位西夏公主。”
邓百川道:“不知这位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性情和顺,还是骄纵横蛮。”包不同哈哈一笑,说道:“大哥何以如此挂怀,难道你想去西夏应征,弄个驸马爷来做做吗?”邓百川笑道:“倘若你邓大哥年轻二十岁,武功高上十倍,人品俊上百倍,我即刻便飞往西夏去了。”随即正色道:“我大燕复国,图谋了数百年,始终是镜花水月,难以成功。归根结底,毕竟在于少了个强而有力的外援。倘若西夏是我大燕慕容氏的姻亲,慕容氏在中原一举义旗,西夏援兵即发,大事还有不成么?”
公冶干道:“正是。当年春秋之季,秦晋两国世为婚姻,晋公子重耳失国,出亡于外,秦穆公发兵纳之于晋,卒成晋文公一代霸业。”
包不同本来事事要强词夺理的辩驳一番,但此刻听了邓百川和公冶干的话,居然连连点头,说道:“不错!只要此事有助于我大燕中兴复国,那就不管那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好是坏,只要她肯嫁我包老三,就算她是一口老母猪,包老三硬起头皮,这也娶了。”众人哈哈一笑,眼光都望到了慕容复脸上。
慕容复心中雪亮,四人是要自己上西夏去应驸马之选。说到年貌人品,文才武功,当世恐怕也真没那个青年男子能胜过自己。自己去西夏求亲,这七八成把握自是有的。但若西夏国国王讲究家世门第,自己虽是大燕的王孙贵裔,毕竟衰败已久,在大宋只不过是一介布衣,如大宋、大理、大辽、吐蕃四国各派王子公侯前去求亲,自己这没半点爵禄的白丁便万万比不上人家了。他思念及此,向那张榜文望了一眼。
公冶干跟随他日久,很能猜测他心意,说道:“榜文上说得明白,应选者不论爵位门第,但论人品本事。既成驸马,爵位门第随之而至,但人品本事,却非帝王的一纸圣旨所能颁赐。公子爷,慕容氏数百年来的雄心,要……要着落在你身上了……”他说到后来,心神激荡,声音也发颤了。
包不同道:“公子爷做晋文公,咱四兄弟便是狐毛、狐偃、介子推……”忽然想到介子推后来为晋文公放火烧死,此事不祥,便即一笑住口。
慕容复脸色苍白,手指微微发抖,他也知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自来公主征婚,总是由国君命大臣为媒,选择功臣或世家的子弟封为驸马,决无如此张榜布告天下的公开择婿。他不由自主向王语嫣的背影望去,只见她站在一株柳树下,右手拉着一根垂下来的柳条,眼望河水,衣衫单薄,楚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