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老大一出手便扣住他脉门,谅他无法反抗,当下加催内力,要他痛得出声讨饶,心想童姥对这小和尚甚好,我一袭得手,将他扣为人质,童姥便要伤我,免不了要投鼠忌器。那知他所发内力都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原来虚竹全身尽是北冥神功,没一处穴道不能吸人内力。乌老大心下害怕,不敢再催内力,却也不肯就此放开了手。
群豪一见乌老大所扣的部位,便知虚竹已落入他掌握,即使他武功比乌老大为高,也已无可抗御,唯有听由乌老大宰割,均想:“这小子倘若真是高手,要害便决不致如此轻易的为人所制。”各人七张八嘴的喝问:“小子,你是谁?怎么来的?”“你叫什么名字?你师长是谁?”“谁派你来的?童姥呢?她到底是死是活?”
慕容复、段誉、王语嫣此时也已认出,这人正是珍珑棋会所遇、后来出手救走哑巴女童的少林和尚虚竹。段誉一喜,忍不住叫道:“喂,乌老大,你可不能伤他。”
虚竹一一回答,神态谦恭:“在下道号……道号虚竹子。童姥确已逝世,她老人家的遗体已运到了接天桥边。我师门渊源,唉,说来惭愧,当真……当真……在下铸下大错,不便奉告。各位倘若不信,待会大伙儿便可瞻仰她老人家的遗容。多谢段公子好意,我不碍事。在下来此,是为了给童姥办理后事。各位大都是她老人家的旧部,我劝各位不可再念旧怨,大家在她老人家灵前一拜,种种仇恨,一笔勾销,岂不是好?”他一句句说来,一时羞愧,一时伤感,东一句,西一句,既不连贯,语气也毫不顺畅,最后又尽是一厢情愿之辞。
群豪均觉这小子胡说八道,有点神智不清,惊惧之心渐去,狂傲之意便生,有人更破口叱骂:“小子是什么东西,胆敢要咱们在死贼婆的灵前磕头?”“他妈的,老贼婆到底是怎样死的?”“是不是死在他师妹李秋水手下?这条腿是不是她的?”
虚竹温言道:“各位就算真和童姥有深仇大恨,她既已逝世,那也不必再怀恨了,口口声声‘老贼婆’,未免太难听了一点。乌先生说得不错,童姥确是死于她师妹李秋水手下,这条腿嘛,也确是她老人家的遗体。唉,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童姥她老人家虽然武功深湛,到头来仍不免功散气绝,终须化作黄土。我佛慈悲,但愿童姥投胎善道,不受大苦。”
群豪听他唠唠叨叨的说来,童姥已死倒是确然不假,登时都大感宽慰。有人问道:“童姥临死之时,你是否在她身边?”虚竹道:“是啊。最近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服侍她老人家。”群豪对望一眼,心中同时飞快的转过了一个念头:“破解生死符的宝诀,说不定便在这小子身上。”
青影晃动,一人欺近身来,扣住了虚竹左手脉门,跟着乌老大觉得后颈一凉,一柄利器已架上他项颈,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乌老大,放开了他。”
乌老大一见扣住虚竹左腕那人,便料到此人的死党必定同时出击,待要出掌护身,已慢了一步。只听得背后那人道:“再不放开,这一剑便斩下来了。”乌老大松指放开虚竹手腕,向前跃出数步,转过身来,说道:“珠崖双怪,姓乌的不会忘了今日之事。”
那使剑逼他的是个瘦长汉子,狞笑道:“乌老大,不论出什么题目,珠崖双怪都接着便是。”大怪扣着虚竹脉门,二怪便来搜他衣袋。虚竹心想:“你们要搜便搜,反正我身边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事。”二怪将他怀中的东西一件件摸将出来,第一件便摸到无崖子给他的那幅图画,当即展开卷轴。
大厅上数百对目光,齐向画中瞧去。那画曾为童姥踩过几脚,后来又在冰窖中给浸得湿透,但图中美女仍栩栩如生,便如要从画中走下来一般,丹青妙笔,当真出神入化。众人一见之下,不约而同都转头向王语嫣瞧去。有人说:“咦!”有人说:“哦!”有人说:“呸!”有人说:“哼!”咦者大出意外,哦者恍然有悟,呸者甚为愤怒,哼者意存轻蔑。
群豪本来盼望卷轴中绘的是一张地图又或是山水风景,便可循此而去找寻破解生死符的灵药或秘诀,那知竟是王语嫣的一幅图像,咦、哦、呸、哼一番之后,均感失望。只段誉、慕容复、王语嫣同时“啊”的一声,至于这一声“啊”的含意,三人却又各自不同。王语嫣见到虚竹身边藏着自己的肖像,惊奇之余,晕红双颊,寻思:“难道……难道这人自从那日在珍珑棋局旁见了我一面之后,便也像段公子一般,将我……将我这人放在心里?否则何以图我容貌,暗藏于身?”段誉却想:“王姑娘天仙化身,姿容绝世,这个小师父为她颠倒倾慕,原也不足为异。唉,可惜我的画笔及不上这位小师父的万一,否则我也来画一幅王姑娘的肖像,日后和她分手,朝夕和画像相对,倒也可稍慰相思之苦。”慕容复却想:“这小和尚也是个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之人。”所谓“也是”,头一个当指段誉而言。
二怪将画轴往地下一丢,又去搜查虚竹衣袋,此后拿出来的是虚竹在少林寺剃度的一张度牒,几两碎银子,几块干粮,一双布袜,看来看去,无一和生死符有关。
珠崖二怪搜查虚竹之时,群豪无不虎视眈眈的在旁监视,只要见到有什么特异之物,立时拥上抢夺,不料什么东西也没搜到。
珠崖大怪骂道:“臭贼,老贼婆临死之时,跟你说什么来?”虚竹道:“你问童姥临死时说什么话?嗯,她老人家说:‘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三声,就此断气了。”群豪莫名其妙,心思缜密的便沉思这句“不是她”和大笑三声有甚含义,性情急躁的却都喝骂了起来。
珠崖大怪喝道:“他妈的,什么不是她,哈哈哈?老贼婆还说了什么?”虚竹道:“前辈先生,你提到童姥她老人家之时,最好稍存敬意,可别胡言斥骂。”珠崖大怪大怒,提起左掌,便向他头顶击落,骂道:“臭贼,我偏要骂老贼婆,却又如何?”
突然间寒光闪动,一柄长剑伸了过来,横在虚竹头顶,剑刃侧竖。珠崖大怪这一掌如继续拍落,还没碰到虚竹头皮,自己手掌先得在剑锋上切断了。他一惊之下,急忙收掌,只收得急了,身子后仰,退出三步,一拉之下没将虚竹拉动,顺手放脱了他手腕,但觉左掌心隐隐疼痛,提掌看时,见一道极细的剑痕横过掌心,渗出血来,不由得又惊又恐,心想这一下只消收掌慢了半分,这手掌岂非废了?
怒目向出剑之人瞪去,见那人身穿青衫,五十来岁年纪,长须飘飘,面目清秀,认得他是“剑神”卓不凡。从适才这一剑出招之快、拿捏之准看来,剑上的造诣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又记起那日剑鱼岛区岛主离众而去,顷刻间便给这“剑神”斩了首级,他性子虽躁,却也不敢轻易和这等厉害的高手为敌,说道:“阁下出手伤我,是何用意?”
卓不凡微微一笑,说道:“大伙儿要从此人口中,查究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老兄却突然性起,要将这人打死。众兄弟身上的生死符催起命来,老兄如何交代?”珠崖大怪语塞,只道:“这个……这个……”卓不凡还剑入鞘,微微侧身,手肘在二怪肩头轻轻一撞,二怪站立不定,腾腾腾腾,向后退出四步,胸腹间气血翻涌,险些摔倒,好容易才站定脚步,却不敢出声喝骂。
卓不凡向虚竹道:“小兄弟,童姥临死之时,除了说‘不是她’以及大笑三声之外,还说了什么?”
虚竹突然满脸通红,神色忸怩,慢慢低下头去,原来他想起童姥那时说道:“你将那幅图画拿来,让我亲手撕个稀烂,我再没挂心之事,便可指点你去寻那梦中姑娘。”岂知童姥一见图画,发现画中人并非李秋水,而是李秋水的小妹子,又好笑,又伤感,竟此一瞑不视。他想:“童姥突然逝世,那位梦中姑娘的踪迹,天下再无一人知晓,只怕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能和她相见了。”言念及此,心下失望之极,黯然魂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