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劝阿紫快快顺服,从实招供,而恐吓的言辞之中,倒有一大半在宣扬星宿老仙的德威,每一句说给阿紫听的话中,总要加上两三句对丁春秋歌功颂德之言。
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便是听旁人的谄谀之言,别人越说得肉麻,他越听得开心,这般给群弟子捧了数十年,早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颂德句句是真。倘若那一个没将他吹捧得足尺加三,他便觉得这个弟子不够忠心。众弟子深知他脾气,一有机会,无不竭力以赴,大张旗鼓的大拍大捧,均知歌颂稍有不足,不免失了师父欢心,就此时时刻刻有性命之忧。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人生来厚颜无耻,只因形格势禁,若不如此便不足以图存,且行之日久,习惯成自然,谄谀之辞顺口而出,谁也不以为耻了。
丁春秋捻须微笑,双目似闭非闭,听着众弟子歌颂,飘飘然的极是陶醉。他的长须在和师兄苏星河斗法之时给烧去了一大片,稀稀落落,仍剩下了一些,后来他暗施剧毒,以“三笑逍遥散”毒死苏星河,这场斗法毕竟还是胜了,少了一些胡子,反更显得年轻了十几岁。又自盘算:“阿紫这小丫头今日已难逃老仙掌握,明日便收了她做侍女。倒是后房那小和尚须得好好对付,我的‘三笑逍遥散’居然毒他不死,待会再使‘化功大法’,取他狗命。本派掌门的‘逍遥神仙环’便将落入我手,大喜,大喜!”
足足过了一顿饭时光,众弟子才颂声渐稀,颇有人长篇大论的还在说下去,丁春秋左手一扬,颂声立止,众弟子齐声道:“星宿老仙功德齐天盖地,众弟子愚鲁,不足以表达万一。”丁春秋微笑点头,向阿紫道:“阿紫,你更有什么话说?”
阿紫心念一动:“往昔师父对我偏爱,都是因为我拍他马屁之时,能别出心裁,说得与众不同,不似这一群蠢才,翻来覆去,一百年也尽说些陈腔滥调。”便道:“师父,弟子所以偷偷拿了你的神木王鼎玩耍,是有道理的。”
丁春秋双目一翻,问道:“有什么道理?”
阿紫道:“师父从前年纪较大之时,功力未有今日年轻时的登峰造极,尚须借助王鼎,以供练功之用。但近几年来,任何有目之人,都知师父已有通天彻地的神通,这王鼎不过能聚毒物,比之师父的造诣,那真是如萤光之与日月,不可同日而语。若说师父还不愿随便丢弃这座王鼎,那也不过是念旧而已。众师弟大惊小怪,说什么这王鼎是本门重宝,失了便牵连重大,那真是愚蠢之极,可把师父的神通太也小觑了。”
丁春秋连连点头,道:“嗯,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
阿紫又道:“弟子又想,我星宿派武功之强,天下任何门派皆所不及,只师父大人大量,不愿与中原人物一般见识,不屑亲劳玉步,到中原来教训这些井底之蛙。可是中原武林之中,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明知师父不会来向他们计较,便吹起大气来,大家互相标榜,这个居然说什么是当世高人,那个又说是什么武学名家。嘴头上尽管说得震天价响,却谁也不敢到我星宿海来向师父领教几招。他们见师父和我年貌相当,只道是星宿派中一名新入门的小弟子,怎料得竟是神功无双、武术盖世的大宗师。天下武学之士,人人都知师父武功深不可测,可是说来说去,也只是‘深不可测’四字,到底如何深法,却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声音清脆,娓娓道来,句句打入了丁春秋的心坎,实比众弟子一味大声称颂,听来受用得多。丁春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开朗,眼睛眯成一线,不住点头,十分得意。
阿紫又道:“弟子有个孩子气的念头,心想师父如此神通,若不到中原来露上两手,终究开不了这些无知之徒的眼界,难以叫他们得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因此便想了个主意,请师父来到中原,让这些小子们知道点好歹。只不过平平常常的恭请师父,那就太也寻常,与师父你老人家古往今来第一高人的身分殊不相配。弟子借这王鼎,原意是在促请师父大驾,也好让中原武人见见这位星宿派的美少年。师父今日年轻貌美,简直是我的弟弟,他们口口声声还称你‘星宿老仙’,太也不合情理了。星宿派出了师父你这样一个美少年,难道他们不生眼睛么?”
阿紫本就聪明,又加上女子重视“年轻貌美,长保青春”的天性,早瞧出师父近来颇以“不老长春功”失效而烦恼,他越耽心难以长春不老,便越须赞他返老还童,说他是“星宿派美少年”,远比叫他“星宿老仙”令他心旷神怡,因为这个“老”字,不免大大犯忌。她说了这番话,眼见师父脸色甚和,蔼然陶醉,便知说话的要旨已对上了路。
丁春秋呵呵笑道:“如此说来,你取这王鼎,倒是一番孝心了。”阿紫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弟子除了孝心之外,当然也有私心在内。”丁春秋皱眉道:“那是什么私心?”阿紫微笑道:“师父休怪。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自是盼望本门威震天下,弟子行走江湖之上,博得人人敬畏,岂不光采威风?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
丁春秋哈哈一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我门下这许许多多弟子,没一个及得上你心思机灵。原来你盗走我这神木王鼎,还是给我扬威来啦。嘿嘿,凭你这般伶牙利齿,杀了你倒也可惜,师父身边少了个说话解闷之人,但就此罢手不究……”阿紫忙抢着道:“虽然不免太便宜了弟子,但本门上下,那一个不感激师父宽洪大量?自此之后,更要为师门尽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后已。”
丁春秋道:“你这等话骗骗旁人,倒还有用,来跟我说这些话,不是当我老胡涂么?居心大大不善。”阿紫忙道:“在弟子心中,师父只是个少年顽童,老胡涂什么的,是各位师兄弟背后诽谤师父的……”
说到这里,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店家,看座!”
丁春秋斜眼看去,只见一个青年公子身穿黄衫,腰悬长剑,坐在桌边,竟不知是何时走进店来,正是日间在棋会上所遇的慕容复。丁春秋适才倾听阿紫的说话,心中受用,有若腾云驾雾,身登极乐,同时又一直留神后房虚竹的动静,怕他越窗逃走,以致店堂中忽然多了一人也没留意到,倘若慕容复一上来便施暗袭,只怕自己已吃了大亏。他一凛之下,不由得脸上微微变色,但立时便即宁定。
第三十三回
奈天昏地暗 斗转星移
慕容复向丁春秋举手招呼,说道:“请了!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适才邂逅相遇,分手片刻,便又重聚。”
丁春秋笑道:“那是与公子有缘了。”寻思:“此人虽是我后辈姻亲,但我曾伤了他手下的几员大将,他怎肯和我干休?姑苏慕容得了我从无量山取来的武功秘笈,加上他祖传功夫,武功渊博之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武林中名闻遐迩,瞧他投掷棋子的暗器功夫,果然了得。先前他观棋入魔,本要乘机将他除去,偏又得人相救。这小子武功虽高,别的法术却是不会。”转头向阿紫道:“你说倘若我废了你的武功,挑断你的筋脉,断了你一手一脚,你宁可立时死了,也不吐露那物事的所在,是不是?”
阿紫害怕之极,颤声道:“师父宽宏大量,不必……不必……不必将弟子的胡言乱语,放……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