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自东至西的扫视一过,但见碾房中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一个个身上染满了血污,不由得难过之极,掩面道:“怎……怎地我杀了这许多人?我……我实在不想杀人,那怎么办?怎么办?”那人冷笑数声,斜目睨视,瞧他这几句话是否出于本心。
段誉垂泪道:“这些人都有父母妻儿,不久之前个个还如生龙活虎一般,却都给我害死了,我……我……如何对得起各位仁兄?”说到这里,不禁捶胸大恸,泪如雨下,呜呜咽咽的道:“他们未必真的想要杀我,只不过奉命差遣,前来拿人而已。我跟他们素不相识,焉可遽下毒手?”他心地本来仁善,自幼念经学佛,便蝼蚁也不敢轻害,岂知今日竟闯下这等大祸来。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你假惺惺的猫哭老鼠,就想免罪么?”段誉收泪道:“不错,人也杀了,罪也犯下了,哭泣又有何益?我得好好将这些尸首埋葬了才是。”
王语嫣心想:“这十多具尸首一一埋葬,不知要花费多少时候。”叫道:“段公子,只怕再有大批敌人到来,咱们及早远离为是。”段誉道:“是!”转身便要上梯。
那西夏武士道:“你还没杀我,怎地便走?”段誉摇头道:“我不能杀你。再说,我也不是你对手。”那人道:“咱们没打过,你怎知不是我对手?王姑娘将‘凌波微步’传了给你,嘿嘿,果然与众不同。”段誉本想说“凌波微步”并非王语嫣所授,但又想这种事何必和外人多言,只道:“是啊,我本来不会什么武功,全蒙王姑娘出言指点,方脱大难。”那人道:“很好,我等在这里,你去请她指点杀我的法门。”
段誉道:“我不想杀你。”那人道:“你不杀我,我便杀你。”拾起地下一柄单刀,突然之间,大堂中白光闪动,丈余圈子之内,全是刀影。段誉还没来得及跨步,便已给刀背在肩头重重敲了一下,“啊”的一声,脚步踉跄。他脚步一乱,那人乘势直上,单刀的刃锋已架在他后颈。段誉大骇,只有呆立不动。那人道:“你快去请教你师父,瞧她用什么法子杀我。”说着收回单刀,右腿微弹,砰的一下,将段誉踢了个筋斗。
王语嫣叫道:“段公子,快上来。”段誉道:“是!”攀梯而上,回头看时,只见那人收刀而坐,脸上仍是一副僵尸般的木然神情,显然浑不将他当作一回事,决计不会乘他上梯时在背后偷袭。段誉上得阁楼,低声道:“王姑娘,我打他不过,咱们快想法子逃走。”王语嫣道:“他守在下面,咱们逃不了的。请你拿这件衫子过来。”
段誉道:“是!”伸手取过那农家女留下的一件旧衣。王语嫣道:“闭上眼睛,走过来。好!停住。给我披在身上,不许睁眼。”段誉一一照做。他原是志诚君子,对王语嫣又当天神一般崇敬,自丝毫不敢违拗,只是想到她衣不蔽体,一颗心不免怦怦而跳。
王语嫣待他给自己披好衣衫,说道:“行了。扶我起来。”段誉没听到她可以睁眼的号令,仍紧闭着双眼,听她说“扶我起来”,便伸出右手,不料一下便碰到她脸颊,只觉触处柔腻滑嫩,不禁一惊,急忙缩手,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王语嫣当要他替自己披上衣衫之时,早羞得双颊通红,这时见他闭了眼睛,伸掌在自己脸上乱摸,更加害羞,道:“喂,我叫你扶我起来啊!”段誉道:“是!是!”眼睛既紧紧闭住,一双手就不知摸向那里好,生怕碰到她身子,不由得手足无措,十分狼狈。王语嫣也心神激荡,隔了良久,才想到要他睁眼,嗔道:“你怎么不睁眼?”
那西夏武士在下面嘿嘿冷笑,说道:“我叫你去学了武功来杀我,却不是叫你二人打情骂俏,动手动脚。”
段誉睁开眼来,但见王语嫣的脸蛋便在他眼前,相距不过数寸,玉颊如火,娇羞不胜,早是痴了,怔怔的凝视着她,西夏武士那几句话全没听见。王语嫣道:“你扶我起来,坐在这里。”段誉忙道:“是!是!”诚惶诚恐的扶着她身子,让她坐上一张板凳。
王语嫣双手颤抖,勉力拉着身上衣衫,低头凝思,过了半晌,说道:“他不露自己武功家数,我……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打败他。”段誉问道:“他很厉害,是不是?”王语嫣道:“适才他跟你动手,一共使了一十七种不同派别的武功。”段誉奇道:“什么?只这么一会儿,便使了一十七种不同的武功?”
王语嫣道:“是啊!他刚才使单刀圈住你,东砍那一刀,是少林寺的降魔刀法;西劈那一刀,是广西黎山洞黎老汉的柴刀十八路;回转而削的那一刀,又变作了江南史家的‘回风拂柳刀’。此后连使一十一刀,共是一十一种派别的刀法。后来反转刀背,在你肩头击上一记,这是宁波天童寺心观老和尚所创的‘慈悲刀’,只制敌而不杀人。他用刀架在你颈中,那是本朝金刀杨老令公上阵擒敌的招数,是‘后山三绝招’之一,本是长柄大砍刀的招数,他改而用于单刀。最后飞脚踢你个筋斗,那是西夏回人的弹腿。”她一招一招道来,当真如数家珍,尽皆说明其源流派别,段誉听着却一窍不通,瞠目以对,无置喙之余地。
王语嫣侧头想了良久,道:“你打他不过的,认了输罢。”
段誉道:“我早就认输了。”提高声音说道:“喂,我无论如何打你不过,老兄肯不肯就此罢休?”那西夏武士冷笑道:“要饶你性命,那也不难,只须依我一件事。”段誉忙问:“什么事?”那人道:“自今而后,你一见到我面,便须爬在地下,向我磕三个响头,高叫一声:‘大老爷饶了小的狗命!’”
段誉一听,气往上冲,说道:“士可杀而不可辱,要我向你磕头求饶,再也休想,你要杀,现下就杀便是。”那人道:“你当真不怕死?”段誉道:“怕死自然是怕的,可是每次见到你便跪下磕头,那还成什么话?”那人冷笑道:“见到我便跪下磕头,也不见得如何委屈了你。要是我日后做了中原皇帝,你见了我是不是要跪下磕头?”
王语嫣听他说“要是我日后做了中原皇帝”,心中一凛:“怎么他也说这等话?”
段誉道:“见了皇帝磕头,那又是另一回事。这是行礼,可不是求饶。”
那西夏武士道:“如此说来,我这条款你是不答允了?”段誉摇头道:“对不起之至,歉难从命,万乞老兄海涵一二。”那人道:“好,你下来罢,我一刀杀了你。”段誉向王语嫣瞧了一眼,心下难过,说道:“你既一定要杀我,那也无法可想,不过我也有一件事相求。”那人道:“什么事?”段誉道:“这位姑娘身中奇毒,肢体乏力,不能行走,请你行个方便,将她送回太湖曼陀山庄她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