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洛随太监拾级而上,走到第五层,进入房去,只见乾隆笑吟吟的坐着。陈家洛跪下行君臣之礼,甚是恭敬。乾隆笑道:“你来啦,很好。坐吧。”一挥手,太监都走了出去。陈家洛仍是垂手站立。乾隆道:“坐下好说话。”陈家洛才谢了坐下。
乾隆笑道:“你瞧我这层楼起得好不好?”陈家洛道:“若不是皇宫内院,别处那有这般精致的高楼华厦。”乾隆笑道:“我是叫他们赶工鸠造的,前后还不到两个月呢。要是时候充裕,还可再造得考究些。不过就这样,也将就可以了。”陈家洛应道:“是。”心想起这座宝月楼,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为了赶造,只怕还杀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与监工呢。乾隆站起身来,道:“你刚去过回部,来瞧瞧,这像不像大漠风光。”陈家洛跟着他走到窗边,向外望去,不觉吃了一惊。
料想这本该是个万紫千红的御花园,先前从东面来时,但见一片豪华景色,富贵气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却全然不同,里许的地面上全铺了黄沙,还有些小小沙丘,仔细看来,尚看得出拆去亭阁、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种种痕迹。这当然没有大漠上一望无际的雄伟气势,但具体而微,也有一点儿沙漠的模样。
陈家洛道:“皇上喜欢沙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问:“怎样?”陈家洛道:“那也是极尽人力的了。”只见黄沙之上,还搭了十几座回人用的帐篷,帐篷边系着三头骆驼,想起霍青桐姊妹,不由得一阵心酸,再向前望,只见数百名工人还在拆屋,想是皇帝嫌这沙地不够大,还要再加扩充。陈家洛心中奇怪:“这一片干澄澄、黄巴巴的沙地有什么好看?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中搭了回人帐篷,像什么样子?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乾隆从窗边走回,向几上的“来凤”古琴一指,道:“为我再抚一曲如何?”陈家洛见他始终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说,于是端坐调弦,奏了一曲〈朝天子〉。乾隆听得大悦。陈家洛弹奏之间,微一侧头,忽然见到一张几上放着那对回部送来求和的玉瓶,瓶上所绘古代回族美女玛米儿,似在对自己含睇浅笑,长辫小帽,双眉含颦,宛有香香公主当日分别时的韵味,铮的一声,琴弦登时断了。
乾隆笑道:“怎么?来到宫中,有些害怕么?”陈家洛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说道:“天威在迩,微臣失仪。”乾隆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心想:“你终于怕了我了。”陈家洛低下头来,忽见乾隆左手裹着一块白布,似乎手上受伤。乾隆脸上微红,将手缩到背后,说道:“我要的东西,都拿来了么?”陈家洛道:“是我的朋友拿着,就在楼下。”乾隆大喜,拿起桌上小槌在云板上轻敲两下,一名小太监走了进来。乾隆道:“叫跟随陈公子的人上来。”小太监答应了下楼。
陆菲青等在楼下等着,不知陈家洛和皇帝谈得如何,过了一会,听得楼头隐隐传下琴声,稍觉放心。小太监下楼传见,六人跟着他上楼。走到第二层楼梯,忽然身后脚步声急,两人快步走上楼来。无尘与卫春华走在最后,往两旁一让路,那两人从中间抢上,见常氏双侠并不让路,低叱一声:“让开!”各伸手臂,插向常氏双侠腰部,向外猛推。
常氏双侠均想:“那一个龟儿子如此无礼?”当下运劲反撞。那两人一推,见常氏双侠纹丝不动,却有一股极大劲力反撞出来,都吃了一惊。这时常氏双侠也已向两旁侧身,让出路来,见这两人太监打扮,一人空手,一人捧着一只盒子,刚才这一出手,显然武功精湛。内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出人意外。一瞥之间,两名太监已走到陆菲青与赵半山身后。两人互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陆赵两人肩头抓去,喝道:“让开吧!”陆赵两人忽觉有人来袭,陆菲青使招“沾衣十八跌”,赵半山使了半招“单鞭”,当即把来势化解了。两名太监所抓不中,却受到内劲反击,当下抢上楼头,回头向陆赵二人怒目横视。一人对王青道:“王老三,皇上又选侍卫么?”王青笑道:“这几位是武学高人,哪能像咱们这般俗气。”两名太监哼了一声,上楼去了。
陆菲青等见这两名太监身怀绝艺,却是操此贱役,而对王青又是毫不客气,都是心中怀疑,不知两人是什么来头。
转眼间上了第五层楼。王青在帘外禀道:“陈公子的六名从人在这里侍候。”一名小太监掀帘出来,道:“在这里等一下。”过了一会,那两名会武功的太监空着手出来,向六人打量了一会,下楼去了。那小太监道:“进去吧。”
六人随着王青进去,见乾隆居中而坐,陈家洛坐在一旁。陈家洛一使眼色,站了起来。陆菲青等无奈,只得向乾隆跪倒磕头。无尘肚里暗暗咒骂:“臭皇帝!那日在六和塔上,吓得你魂不附体,今日却摆这臭架子。老道若不是瞧着总舵主的面子,一剑在你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
陈家洛从赵半山手里接过一个密封的小木箱来,放在桌上,说道:“都在这里了。”乾隆道:“好,你先去吧!我看了之后再来传你。”陈家洛磕头辞出。乾隆道:“这琴你拿回去。”陈家洛应道:“是。”抱起了琴,交给卫春华,说道:“皇上既已破了回部,臣求圣恩,下旨不要杀戮无辜。”乾隆点点头,挥手命众人走出。
陈家洛无奈,只得率众随王青出房。到了楼下,那两名会武的太监迎了上来,叫道:“王老三,是什么好朋友呀?给咱哥俩引见引见。”
王青对这两名太监似乎颇为忌惮,对陈家洛等道:“我给各位引见两位宫里的高手。这位是迟玄迟公公,这位是武铭夫武公公。”陈家洛欲图大事,对宫里每个人都不愿得罪,拱手微笑道:“幸会,幸会。”王青向迟武两人道:“这位陈公子,是皇上巡幸江南时相遇的。皇上着实宠幸,这回特地召见,不久准要大用了。”迟玄笑道:“这般漂亮的后生哥儿,做大学士怕还早着点儿吧?”陈家洛听他语气轻薄,隐忍不言。常氏兄弟怒目而视,就差“龟儿子”没骂出口。王青又替陆菲青、无尘等逐一引见。
迟武二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儿子。雍正差遣姓迟姓武两名血滴子暗杀了王公大臣后,怕泄露秘密,又将二人暗害,把他们儿子净了身收为太监。迟武两人自幼进宫,得父亲身前僚友指点,学了一身武艺,但于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却全无所知,听了无尘等响当当的名头,毫不在意。
武铭夫笑道:“咱们亲近亲近。”两人各自伸手,来握陆菲青与赵半山的手。他们上楼时抓陆赵二人肩头不中,很不服气,这时要再试一试。迟玄学的是六合拳,武铭夫专精通臂拳。两人一握上手,使劲力捏,存心要陆赵叫痛。那知迟玄用力一捏,赵半山手滑溜异常,就如一条鱼那样从掌中滑了出去。陆菲青绰号“绵里针”,武功外柔内狠。武铭夫一使劲,登时如握到一团棉花,心知不妙,疾忙撤手,掌心已受到反力,总算撤手得早,未曾受伤,强笑道:“陆老儿好精的内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