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移船拢岸,与陈家洛别过,上岸回去。杨成协、卫春华、章进、蒋四根等都已喝得半醉,黑夜中挽臂高歌,在杭州街头欢呼叫嚷,旁若无人。
陈家洛远望众人去远,跳上一艘小船,拨动木桨,小船在明澄如镜的湖面上轻轻滑了过去,船到湖心,收起木桨,呆望月亮,不禁流下泪来。原来次日八月十八是他生母徐氏的生辰。他离家十年,重回江南,母亲却已亡故,想起慈容笑貌,从此阴阳相隔,不由得悲从中来。适才听徐天宏一说日子,已自忍耐不住,此刻众人已去,忍不住放声恸哭。
这边哭声正悲,那边忽然传来格格轻笑。陈家洛止哭回头,见一艘小船缓缓划近,月光下见一人从船尾站起,身穿浅灰长袍,拱手行礼,叫道:“陈公子,独个儿还在赏月吗?”
陈家洛见那人风姿翩翩,便是陆菲青那徒弟,刚才站在乾隆身后,不知他一人重回又有何事,忙一拭眼泪,抱拳回礼,道:“李大哥,找我有什么事?”李沅芷轻轻纵起,落在陈家洛船头,笑道:“你那金笛秀才兄弟的消息,可想知道吗?”
陈家洛微微一怔,道:“请坐下细谈。”李沅芷微笑坐下,伸手到湖中弄水。这时月亮倒影刚巧映在船边,她拨弄湖水,水中月亮都给弄得碎乱了。陈家洛问道:“你见到我们余兄弟吗?请问他在那里?”李沅芷笑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偏不跟你说。”陈家洛又是一怔,心想这小子好生古怪,说话倒像个刁蛮姑娘。李沅芷那天搂着霍青桐肩膀细声笑语的亲热神态,刹那间涌上心头,对她忽感说不出的厌恶。
李沅芷玩了一阵水,右手湿淋淋的伸上来,不住向空中弹水,月光下见陈家洛眼圈红红的,泪痕未干,奇道:“咦,你哭过了吗?刚才我听到一个人哭,原来是你。”陈家洛别过了头,不去睬她。李沅芷心中一软,柔声道:“是不是牵记你四哥和十四弟呢?你别难过,我跟你说,他两人都好好活着。”陈家洛本想细问,但听她一副劝慰小孩子的语气,甚感不快,心想:“就是不靠你报信,我们也查得出来。”仍是默不作声。
李沅芷问道:“我师父呢?他也到杭州了吗?”陈家洛道:“怎么?陆老前辈没跟你在一起吗?”李沅芷道:“当然啦,那晚在黄河渡口一阵大乱,就没再见到他。”陈家洛道:“陆老前辈武功卓绝,料无错失,你放心好啦。”李沅芷道:“你们红花会势力这么大,干么不派人去找找他?”陈家洛听她言语无礼,更是不喜,但他究竟颇有涵养,道:“李大哥说的是,明儿我就派人去打听。”
李沅芷隔了一会,说道:“我听余师哥说你武功好得了不得。我不信,他说你做我师父都可以,难道你比我师父还强么?”陈家洛听她说话不知轻重,微微一笑,道:“陆老前辈是了不起的大高手,我就想拜他为师,他老人家还不见得肯收呢。他要收徒弟,一定得收资质极好之人。”李沅芷笑道:“啊哟,别当面捧人家啦。我刚才见你抛了四只酒杯,内劲好极啦。不过你们红花会的人对你这么服服贴贴,比见了老子还恭敬,我可有点不服气。”
陈家洛哼了一声,心道:“要人信服,又不是靠武功威吓,这点你不懂,也懒得跟你多说。”见她又稚气又无礼,觉得这小子很是莫名其妙,说道:“天快亮啦,我要上岸去,再见吧!”说罢举起桨来,等她跳回自己船上。李沅芷大不高兴,说道:“虽然别人都服你,对我,可不必这么骄傲!”
陈家洛听了这话,气往上冲,便要发作,随即转念,自己领袖群伦,为红花会众豪杰之长,不能随便动怒,这姓李的年纪比自己小,此时又无第三人在场,争吵起来,被人说一句以大压小,何况她师父对本会情义深长,瞧她师父脸面,不必跟她一般见识,当下强抑怒气,举桨划船。李沅芷自小给人顺惯了的,见陈家洛脸色不善,对自己全不理睬,不由得气往上冲,闷在船头,一时下不了台。
小船将近划到三潭印月,李沅芷冷笑道:“你不必神气。你要是真狠,干么独自偷偷的躲在这里哭?”陈家洛仍是不理。李沅芷大声道:“我跟你说话,难道你没听见?”
陈家洛呼了口气,侧目斜视,心想:“你这小子当真不识好歹,连你师父都对我客客气气,你竟敢对我大呼小叫。”李沅芷冷冷的道:“我好心来向你报讯,你却不理人家。没我帮忙,看你救不救得出你的文四哥。”陈家洛秀眉微扬,撇嘴道:“凭你就有这般大本领?”李沅芷道:“怎么?你瞧不起人?那么咱们就比划比划。”手腕翻处,从腰间拔出长剑。
陈家洛瞧在陆菲青面上一再忍让,见她忽然拔剑,心念一动,她刚才站在乾隆背后,和统兵的提督神态亲热,难道竟是敌人不成?这时心头烦躁郁闷,又觉奇怪,平素自己气度雍容,不知怎样对这人却是说不出的厌憎,但见她容颜秀雅,俊目含嗔,一时捉摸不定她到底是何等样人,说道:“你刚才站在皇帝背后,是假意投降呢,还是在朝廷做了什么官职?”李沅芷道:“全不是。”陈家洛道:“难道那些清廷走狗之中,有你亲人在内?”
李沅芷一听骂她父亲是走狗,怒火大炽,挺剑便即刺出,骂道:“你这小子,怎地出口伤人?”陈家洛见她当真动手,心想这人果然和清廷官员有牵连瓜葛,那便不必客气了,喝道:“好哇,我找你师父算帐去。”身子微偏,让开来剑。李沅芷等他一站起身,立即挺剑当胸平刺。陈家洛不避不让,待剑尖刚沾胸衣,突然吐气,胸膛向后陷进三寸。其时李沅芷力已用足,虽只相差三寸,剑尖却已刺他不到,大骇之下,怕他反击,双足急撑,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月石墩之上。那石墩离船甚远,顶上光滑,她居然稳稳站定。
陈家洛本想空手进招,眼见她施展武当派上乘轻功,他与张召重对敌过,深知武当派武功厉害,于是斜身纵起,从垂柳梢下穿了过去,站上另一个石墩,手中已执着一条柳枝。
李沅芷见他身法奇快,不由得暗暗吃惊,到此地步,也只得硬起头皮一拚,娇叱一声:“看剑!”左掌护身,纵向陈家洛所站的石墩,剑走偏锋,向他左肩刺去。
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浮在湖水之上,中秋之夜,杭人习俗以五色彩纸将潭上小孔蒙住。此时中秋刚过,彩纸尚在,月光从墩孔中穿出,倒映湖中,缤纷奇丽。月光映潭,分塔为三,空明朗碧,宛似湖下别有一湖。只见一个灰色人影如飞鸟般在湖面上掠过,剑光闪动,与湖中彩影交相辉映。
陈家洛身子略偏,柳枝向她后心挥去。李沅芷一击不中,右脚在石墩上一点,“凤点头”让过挥来柳枝,斜刺抢上另一个石墩,使招“玉带围腰”,长剑绕身挥动,连绵不尽,正是柔云剑术的精要,跟着和身纵前,心想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边石墩去不可。陈家洛竟然不退,待她扑到,身子突然拔高,半空转身,头下脚上,柳枝当头挥下。李沅芷举剑上撩,那知柳枝顺着剑身弯了下来,在她脸上一拂,登时吃了一记,虽不甚痛,却热辣辣的十分难受,不暇思索,低头又窜上左边石墩,待得站定,见陈家洛也已落下,衣襟当风,柳枝轻摇,显得十分潇洒。
李沅芷大怒,剑交左手,右手从囊中掏出一把芙蓉金针,接连三挥,三批金针分上中下三路向他打去。陈家洛在石墩上无处可避,双腿外挺,身子临空平卧湖面,左臂平伸,手掌按于石墩之顶,三批金针从他臂上掠过,嗤嗤声响,落入湖中。他左掌使劲,人已跃起,身上居然没溅着一点湖水,李沅芷三招没将他逼离石墩,自知不是敌手,叫道:“后会有期,再见吧!”就要窜入小瀛洲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