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觉得,杨过怀疑郭靖是杀父仇人,应该以理智态度冷静查明,不该一时冲动想杀他报仇、又一时冲动救他性命。如果杨过是福尔摩斯,或是英国侦探小说家克丽丝蒂笔下的白罗或玛波小姐,又如是包公、况钟、或彭公、狄公,当然他会头脑冷静的搜集证据,询问证人(例如程英、黄药师),然而他是性格冲动的杨过。性格冲动和聪明绝顶毫不矛盾,只有某些不喜欢艺术的科学家才会以为两者矛盾。艺术家中身兼二者的实在太多了。一个人如果不聪明、又不热情,决做不成艺术家。屈原、司马迁、李白、李义山、杜牧、李后主、李清照、苏东坡、曹雪芹、龚自珍、巴金、徐悲鸿……这些大艺术家难道不是既聪明、又热情吗?每位中国科学院的院士,大概都可从他们身世之中,找到一些不合理的行为(尤其是在青少年时期。一生生活绝对合理的人,恐怕也成不了大科学家)。
纯从理智的观点来看,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都是不成立的。哈姆雷特早该一剑杀了叔王为父王报仇,不该优柔寡断、踌躇不决。奥赛罗应该追究依阿果的诽谤,证明妻子苔兹狄梦娜的清白,不该扼死妻子。马克白不该野心勃勃的弑国王而篡位;李尔王稍稍头脑清楚一点,就该知道女儿在欺骗他。
有些“现代化”的“聪明”读者觉得杨过很蠢,不该苦等小龙女十六年,应当先娶公孙绿萼,得到岳母给他半粒绝情丹解了身上情花之毒,再娶程英、陆无双两个美女,最后与郭襄订情,然后到绝情谷去,握着郭襄的小手,坐在石上,瞧瞧小龙女有没有来,她如不来,再娶郭襄也就心安理得。(这样,杨过变成了“聪明的”韦小宝!)
黄蓉怀疑杨过对小郭襄这样大张旗鼓的祝寿,是为了骗得她的芳心,令她一生一世受苦,用以向郭家报仇。不是的,黄蓉又不懂杨过了。郭襄这样可爱的一个小妹妹,秀美豪迈,善解人意,聪明伶俐,杨过心中早就真的喜欢她了,给她三枚金针,就是说:“不论你叫我做什么,我都答允!就是要我为你死了也可以!”大张旗鼓的为一个小姑娘做生日,是热情而冲动的年轻人的狂妄行为,老成持重的理智中年人当然不干。外国有个年轻人为了向他的爱人表示情意,租了架飞机,在空中写大字“我爱你”,杨过这种狂气,有几分相似。他苦等小龙女十六年,郁积无可发泄,他替郭襄做生日,有点向小龙女大叫的意思:“小龙女,我等了你十六年,你还不来,我在给别个可爱小姑娘做生日了!”旁人要耻笑,杨过怕什么?他怎么会怕?他又不是你!
读侦探小说,要理智地读,推想犯罪者的心理,从侦探的角度,追寻线索,设想各种可能的情景,再用证据去证实或推翻设想。
读武侠小说(《鹿鼎记》是例外),要热情洋溢地读,跟随热情、正直而冲动的角色,了解他做热情的事,做正直的、不违自己良心的事,不自私自利,不要老是计算是不是有好处、有利益,应当时常想着应该还是不应该?
二〇〇三、一、九
《神雕侠侣》的第三版在修改七次之后,寄到北京,张纪中先生把修改稿拿给陈墨先生去看,陈先生写了很长的意见给我(那时我在澳洲墨尔本),我请台北远流公司将第七次改后的定稿暂停上机印刷,再快邮寄给我,我又花了两个月时间,重新再修改一次,将欧阳锋临死的情形、金轮国师的内心、公孙止的深沉、小龙女与杨过在古墓中的纯情相处等等,重新写过,似乎可以提得高一点。甚至陈先生的女儿陈小墨小姐(她还在读书,可能是中学生),也提出了一个有价值的意见(我也采用了)。我本来加了大段文字,叙述“九阳真经”的来历,可说是大发奇想,陈先生认为是“蛇足”(他说得极客气,但意思便是说“蛇足”),我仔细考虑,觉得确是蛇足,便全部删去了,觉得删去后艺术上好些。古人说:“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我觉得益友还可再加一项:“友聪明”,“聪明”与“多闻”并不相同。(陈墨兄曾坚决要求,“后记”中不可提他名字,但对帮助了我的人必须感谢,既是为人之道,又是国际通例,因此书此志谢。但为尊重陈兄意愿,中国内地版中此段删去。)
二〇〇三、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