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室四面是玄武岩的墙壁方圆三十丈从这边走到那边仿佛不过数步但如果真有人以步丈量会现永远无法触摸到近在眼前的墙面。头顶是深不见底的幽蓝穷尽目力也看不到界限偶尔有微弱的波光流动这是地牢里唯一的光源于是四壁隐隐约约反射出一点光可以看见墙面上镌刻着繁复的花纹和符咒隐约有水珠不断沁出、凝结成冰、气化成雾。
牢中四处弥散的雾气至阴至寒若有寻常人置身雾中会立刻觉得全身如被针刺随后刺痛会变成微痒和温暖再后来则是麻木。甚至不需一息时间凡人即会在这寒雾中僵硬、干枯、粉碎。
只是清亮温柔的祝祷声在牢室中不住回荡这寒冷得连冰都无法承受的地牢中竟也有了些春的暖意。
青石地面上一卷《轮回》逐渐翻到了终章。
祝祷声依旧回荡但《轮回》静静地躺在青石地上页面再也无法翻动。于是她轻轻一叹停了祝祷。但那一声声的遥祝依旧不肯散去在四壁徊荡百转千回后仍隐约可闻。
一只素手伸下想要拾起《轮回》。这只手肌如玉指纤芊已是完美指尖掌缘处似浮起淡淡光晕。可是她没能拾起《轮回》。
青衣已尽力俯下身子但指尖依旧距离《轮回》仍有一尺距离。她恬静的小脸上浮起柔淡如水的微笑都说咫尺天涯现今可不是咫尺之距已是不同轮回?相比之下阴阳永隔或也要好上许多了。
忽听一声长叹一只宽大、粗糙、掌缘指节上可见片片茧子的大手伸过来拾起《轮回》塞进青衣手中。
青衣讶然抬头望去见牢室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
这人生得高大肤色黝黑望上去四十余年纪生得相貌堂堂面颊眼角有细微皱纹条条皆如刀刻斧凿一望可知已是饱经风霜。他身上穿着件粗布道袍脚踏一双草编芒鞋。道袍式样略显古意不过质地粗糙做工低劣应该是火工杂役道人的服色。
他双眼清澈如水全无半点杂质低微的衣着丝毫无法掩盖那种特别的风华意味。
青衣惊讶地咦了一声。在她眼中这个人随意这么一站整个人便自成天地再不受世间万事万物影响。实际上他此刻就只有半边身体在牢室中另半边身子则没在石墙壁当中就好似没有实体只是个幻影一般。可是方才接过《轮回》时青衣的手触到了那只大手。那只手坚定、温暖便似天塌了下来也可为她撑住。
于是青衣知道这只手这个人绝非幻影。而无尽海的石牢当然也不是幻影。既然两者都不是幻影又怎能融成一体?
青衣本就冰雪聪明再修过《轮回》一颗心早已晶莹剔透。她隐约知道若能将眼前所见想得明白了或许就会顿悟于大道上再迈一步。但她只是柔柔地一笑便不再去想那人与墙如何能融为一处又如何能越过这石牢没有边际的界限。这一刻她心中天空而云淡亘古以来从未停止的时光于她已然凝止。
那人双目一亮即赞且叹道:“好好!唉可惜可惜。”
青衣恬淡笑道:“你这人本来是很厉害的怎么也看不开呢。我挺好的哪里可惜呢?”
那人大笑道:“好一个看不开!我看不开你放得下又有何不同?”
青衣双眉微皱想了想便道:“我不明白了。”
那人也不解释问道:“《轮回》已修完了接下来你要怎样?”
青衣双手持着《轮回》道:“将《轮回》还给叔叔然后在这里一直呆下去。”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青衣道:“你不想再到外面去四处走走看看吗?”
青衣向自己一指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出去会很麻烦的。何况现在外面我也没有什么想看的。”
此时青衣上半身仍是那个柔淡似水的青衣小妖但从青色衣裙下伸出的却是巨大的蛇身!方圆三十丈的牢室大半都被盘踞的蛇身占满了。蛇身上是片片碗口大的鳞鳞中央有棱突起如山峦蜿蜒鳞周隐现细密花纹即似云雾涌动又若隐着万千世界。
他目光如烛看着青衣的蛇身道:“若非这个身躯哪里承载得住《轮回》转化你生生世世时所生出的因果大力?《轮回》所生因果之力也炼化了你的身躯将你所有的潜质都引出来。现在你这妖躯实已有半神之质。如若你能留下几世轮回继续修炼成就当不可限量。唉可惜可惜!”
青衣笑笑不答。
那人猛然哈哈一阵大笑拍头道:“若留下了一世那也就不是你了。好!好一个青衣小妖!”
长笑骤歇那人猛然挺直身躯刹那间气势汹涌如已身长大与山岳等高。他道:“也罢!今日我就助你一助让你恢复人身!”
那人一只大手伸向了青衣。
青衣柔柔一笑一双素手便握住了那只手。那人的手遍生老茧触手粗砺的感觉如同在触摸着经历过无数岁月风霜的山脉。握定那只手的刹那青衣忽觉心中一声轰鸣无数景物划空而过沧海桑田、天人仙魔融汇交织水乳相容瞬间而过。
再抬眼望时青衣现牢室陡然变得格外空旷又觉足下生出寒意低头望去只见裙摆下露出一双赤足与雪白的小腿。这石牢中的寒气之重就连精铁也要冻得酥了。青衣自妖躯甫一变回人身也开始感觉到有些寒意。
那人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仔细将青衣看了一遍又赞:“集天气灵气于一身又是至情至性实当浮一大白!不如这样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青衣依然浮着恬淡的笑道:“如与青衣饮酒你得把不醉不归前的那个们字去了。”
那人怒道:“胡说八道!难道我喝酒还会怕了你这小妖不成?”
青衣也不与他争辩只令守在牢外的洪荒卫将库藏最浓最烈、年份最久的仙酒取来。须臾功夫石牢中央便出现一张小几几上放两只海碗一个青花瓷瓶。青衣赤足盘膝而坐持着酒瓶将两只海碗注满。那青花瓷瓶看上去小巧精致甚至不若一只海碗的容量里面酒浆却是无穷无尽如何也不见干涸。
那人与青衣隔几对坐拿起满满一大碗酒与青衣当的一碰大嘴张开咕咚一声满满一碗仙酒直接倒入肚中。
青衣双手捧碗满碗仙酒化作一线尽皆没入朱唇之内喝得分毫也不比那人慢了。
仙酒自非凡品可比片刻间两人已是酒酣耳热:不能使仙人醉倒哪能号称仙酒?青衣此际修为自不必说而那人能将她半神妖躯重行化为人身这一手偷天转日、颠倒乾坤的神通又该如何衡量?
这两个具大神通的拼酒也是拼的风动云起。
青衣脸上浮起一层晕红双眼却更见清亮斟酒的手也未见丝毫颤抖。那人周身都是升腾酒气喝到痛快时将酒碗重重在几上一放断喝道:“想吾当年开天辟地于茫茫大道中自行开出一片天地不言仙不语魔!千年以下天下英雄之辈多如过江之鲫谁能入吾法眼?没想到今日终于遇到一个青衣小妖!”
青衣也有些酒意微笑道:“你自然是厉害的不然怎会被叔叔捉来关住?”
那人怒道:“胡说!我怎会被他捉住?”
“那你怎么呆在这里?”
那人又尽一大碗酒喝道:“你这无尽海寒冰狱纵是天下绝地我不也是在其中行走自如?”
“可是你出不去。”
那人登时语塞一张大脸越来越红闷声道:“你叔叔那种怪物到这人间界干什么。哼哼!”
他越想越是郁闷又是一大碗酒倒下没想到手一抖倒有小半碗酒倒在了衣襟上。
青衣浅笑道:“你醉了。”
那人啊的一声看看手中酒碗又看看自己前襟愕然片刻方将酒碗放下纵声长笑!他长身而起道:“千年前遇到你那叔叔现在拼酒又输给了你呵呵得遇你们叔侄一大一小两个怪物这千年时光已是值了!罢了我这便与你叔叔理论去他可以坐视不顾我却想插一插手!”
青衣幽幽一叹道:“叔叔所思所为皆是定数谁也改变不了的。”
那人也不理会径自离去。石牢坚不可摧的墙壁无法触及的边界果然于他如镜花水月一般阻不得分毫。
翌日清晨在四名落荒卫拱卫之下青衣乘一匹乌云踏雪迎着第一线晨光出了无尽海。马前一名洪荒卫向不远处一座插天孤峰指去小心翼翼地道:“小姐公子就在那里要不要过去看看?”
青衣停马晨曦映照之下她周身若有水雾升腾幻丽无伦。她望着孤峰唇角浮起一丝微笑摇了摇头。
她已做了一切是以心满意足见与不见有何分别。
四名洪荒卫此时已送到了地界只得停步目送那翩跹身影乘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