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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莲默默放下手里的大骨汤,悄悄退了出去,让舅老爷和女主人两兄妹自己说话。
叶云锦这些年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再没有人比身为长兄的叶汝川更清楚了。
他的妹夫,当年的苏家少爷苏明晟,文质彬彬,读书人,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另有心仪之人,没多久,将那女子置为外室,后来还染上了鸦片。苏家老爷那时身体已经不行了,苏家的生意靠着妹妹硬是撑了起来。
十年过去,妹夫身体掏空,剩个骷髅壳。长年不着家的人,总算回到那个被他卖了一半宅院的苏家了。
大概是苏家祖坟总算烧对了一回香,就是那段时日,妹妹终于有了身孕。
本来这是大喜事,没想到不久之后,喜事变丧事。
有天,妹夫竟喝酒,醉醺醺地跑去外头撒酒疯闹事,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河里,被人从急流里捞起来送回家后,不久就没了。
妹妹生下遗腹女,当时各种难,只能把闺女当小子养。总算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过了多少坎,本以为熬出了头,没想到世道又变了,如今又滚出来这样的大难关。
叶汝川来的时候,根本没多想别的,做梦也没想到,外甥女竟闹了起来。
放弃吧,天上掉馅饼的机会。
但再劝妹妹强摁着外甥女做苏家的少爷,那自己还是人吗?
“……你别多想了!就这样吧,我再发个电报给贤齐,逼他马上回来!”
话虽这么说,但想起儿子上次那决然的语气,叶汝川实在没信心,人一下又感觉有气没力,脑门和腿疼得厉害。
事到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侄儿了。
叶云锦暗叹了口气,正要端汤让他喝,忽然外面传来红莲带着喜悦的声音:“夫人!舅老爷!你们看,谁回来了?”
门被人叩了两声,接着就推开了,只见一个面皮白净西装革履的青年出现在了门外,架着金边眼镜,一手提着文明拐,另手拎个手提箱。
他停住,平光镜片后的两只眼睛往屋里飞快睃巡一圈,定在床上的叶汝川身上,撒手丢下文明拐和手提箱,一脚跨了进来,大步奔到床前。
“爹,你怎么样了?你没事吧?”
叶云锦呆了。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突然闯进来的青年不是别人,就是刚才谈及的叶贤齐,她的侄儿!
叶汝川终于也反应了过来,嘴巴张着:“你不还在东洋吗?上回还说学业忙碌,放假也不回!什么时候回的?”
叶贤齐打量了眼床上的老父亲,模样虽凄惨,但看着应该没大事儿,暗暗松了口气,扶了扶压着鼻梁令他感到很不舒服的眼镜:“我这不是挂念爹……”
他又转向一旁的叶云锦。
“还有姑妈。所以虽然学业繁忙,但思亲心切,改了主意,坐船回了。听说爹来姑妈这边,立马就追了过来。没想到爹你竟出了事,我极是担心,刚才就那样闯了进来,惊了爹和姑妈,是我的错。”
侄儿打小机灵,就是调皮捣蛋,不听话,以前还不愿从医,是被当爹的打服的。出去了一趟,变得这么斯文知理,别说老父亲了,叶云锦也是又欣慰又欢喜。
虽然家里接二连三出了不幸的事,但见到侄儿这样从天而降,她原本压抑的心情也好多了,高兴上前,亲热的握了握胳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还没吃吧,想吃什么,姑妈亲自去给你做去!”
“不用不用,谢谢姑妈,我吃过了来的!”
叶贤齐拒绝,问父亲是怎么回事。
叶汝川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叶云锦也沉默了下去,最后跟进来的红莲讲起了事情原委。
红莲还没讲完,叶贤齐已勃然大怒。
“欺人太甚!我这就找人去!狗日的对我爹干过什么,我也让他尝尝一样的滋味!”
他一把扯下夹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狠狠砸在地上,上去打开手提箱,扯起里头的衣物,抖了几下,抓起掉出来的一把枪,往兜里一踹,就往外面去。
叶云锦大惊。
“拦住他!”
红莲眼疾手快,一把就抱住了经过自己身边的叶贤齐,死死不放。
叶贤齐瘦,被红莲死命抱住,怎么也挣脱不开。
“哎呦红姨,我喘不过气……”他直翻白眼。
红莲赶紧松手。
叶贤齐呼吸了两口气,又要抬脚,被叶汝川喝住了:“你给我站住!那边什么人,是你去了动得了的?你当你谁?”
叶贤齐僵在门口,慢慢转身,咬牙:“难道就这么咽下这口气?”
“上次我给你发电报的事儿,你还记得吧。刚才和你姑妈正商量,想让你回来过去,正好,你自己回了……”
“别,我不去读!”
刚才还发狠的叶贤齐脸色一变,没等老父亲说完,人就跳了起来,拼命晃着双手。
“我说过了,我在那边成绩优异,就这么半途而废,改念这种野路子的医算什么事?爹你不想我拿文凭了?”
“对了!Yale!Yale!”
他嘴里冒出来两句洋文。
“知道耶鲁?教授答应推荐我去继续深造!我日后是要做大学问的人!我志不在仕途!”
“不是还有雪至吗?让她去啊!”
叶云锦听不懂侄儿嘴里吐出来的洋文,也不知道耶鲁是什么。
但女儿三天前的事,已是人尽皆知,也没必要瞒着了。
她叹了口气:“她出了点事。”
叶贤齐听完了经过。
“你们还没问,怎么知道她就一定不去?我跟她从小关系好,她肯听我的。我去问……”
他拔腿就往外去,这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我去。”
屋里几个人都是一愣。
门应声而开,只见苏雪至站在门外,脸上带着微笑。
她穿件竹叶青色家常细布长袍,颈处的立领盘扣扣得整整齐齐,整个人从头到脚看着清清爽爽。
她冲叶贤齐点了点头,叫了声表哥,随即进来,走到叶云锦的面前说:“娘,我来看看舅舅。还有……”
来这里后的这几个晚上,睡着前,苏青青都想,有可能自己不会再醒来了。
她在福利院长大,后来成为法医,才工作不久,发现患了一种罕见的疾病,即便是现代医学,也没有治疗的法子。花一样的年华,就那样离开了世界。
大约是习惯了和死亡打交道,她并不害怕死亡。但说实话,回想自己的短暂一生,像一滴水,来的时候,走的时候,都没在世界留下过半点痕迹,还是有点遗憾。
所以,虽然对原来的那个苏家女儿,她也感到抱歉,但对自己这个再次获得的新人生,她还是十分珍惜。
是女是男,并不重要,即便用这种在知情人看来十分无奈的尴尬身份一辈子都这样生活下去,也是无所谓。
现在“家人”遇到了难关,需要自己,而这件事,对自己来说,并非什么做不到的事。
在观察了这家人三天后,苏青青抬起眼睛,几天来,第一次直视着自己的“母亲”,用清晰的声音说道:“我想通了,以前怎样,往后还是怎样。”
现在开始,她是苏雪至,苏雪至是她。
原来的名字,是她的过往,她的来路,自己知道就行了。
叶云锦不知道女儿怎么突然又转了心性,竟主动说要去参加考试,争取机会。
兄长的这条门路确实很有吸引力,但毕竟,这和送女儿去省城读书不一样。虽然从前她边上的同学也都是男人,但现在,是要去那么远的一个地方。
没有家人就近照看,让女儿一个人去,叶云锦实在放不下心。
尽管兄长打包票,有他的那位老友在,去了后,包括住宿在内,林林总总,一切都会安排好,绝对不会出岔子,但她还是心绪纷乱,在女儿表态之后,也不知自己是喜是忧。
苏家闹的这个乱子很快就过去了,苏家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甚至,要是不去想舅老爷的倒霉事,苏家的气氛还有些祥和喜乐。
外头的人还在翘着脖子等着继续看天德行女掌柜和苏家少爷的战争,没想到一转眼传出新消息,说苏家少爷那天是误饮了烈酒,醉得厉害,这才闹了笑话。人家母慈子孝,别提多好。
等着看笑话的人自然不信。分明是叶云锦为了保全面子编造出来的。过了两天,等看到那个清俊的苏家少爷斯斯文文地陪她去县城的南园看戏,替她剥瓜子倒茶,总算是死了心。
“那天苏少爷落水,说不是吵架出的事,打死我也不信!那婆娘就是厉害,从前压男人一头,活生生克死了自家男人,现在又把少爷也治得服服帖帖,都闹成那样了,少爷还是低了头。”
看热闹的人改了口,这么说。
“呜呼哀哉,牝鸡司晨,正气不复也!”
住在隔了条街的老秀才苏家三大伯吸了口水烟,睁开一双昏花的老眼,望着苏家方向,低低地嘟囔了一句。
别管外头怎么议论,苏家的事照着安排,在一步步地进行着。
十来天后,这天晚上,苏家设了一顿家宴。
吃完了这顿饭,明天一早,苏家少爷苏雪至就要动身出发去往天城了。
现在是七月中,开学时间是九月中旬,看着好像还早,其实时间已经很赶了。
从西南叙府到北方的天城,一个月内到,就算是顺利了。
到了那边后,想拜访混脸熟,要等吧?是你求人,不是人求你,人家不可能候着你,一去就能见得着。
等见了人,叫完了表舅,接下来在那边怎么落脚,身边的人里,哪些是需要提早打好交道的,这也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