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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
茶馆里已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在等待着各式各样的工作。
阿吉用两只手捧着碗热茶在喝。
这里有汤包和油炸儿,他很饿,可是他只能喝茶。他只有二十三个铜钱,他希望有份工作可做。
他想活下去。
近来他才知道,一个人要活着并不是件容易事。谋生的艰苦,更不是他以前所能想像得到的,一个人要出卖自己诚实和劳力,也得要有路子。
而他没有路子。
泥水匠有自己的一帮人,木匠有自己的一帮人,甚至连挑夫苦力都有自己的一帮人,不是他们自己帮里的人,休想找到工作。
他饿了两天。第三天他已连七枚铜板的茶钱都没有了,只能站在茶馆外喝风。
他已经快倒下去时,忽然有个人来拍他的肩,问他:“挑粪你干不干?五分钱一天。”
阿吉看着这个人,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因为他的喉咙已被塞住。
他只能点头,不停的点头。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能说出他此时此刻心里的感激。
那是真心的感激。因为这个人给的,并不仅是一份挑粪的差使,而是一个生存的机会。他总算已能活下去。
这个人叫老苗子。
老苗子真是个苗子。
他高大、强壮、丑陋、结实,笑的时候就露出满口白牙。他的左耳垂得很长,上面还有戴过耳环的痕迹。
他一直在注意着阿吉。
中午休息时,他忽然问:“你已饿了几天?”
阿吉反问:“你看得出我挨饿?”
老苗子道:“今天你已几乎摔倒三次。”
阿吉看着自己的脚,脚上还有粪汁。
老苗子道:“这是份很吃力的工作,我本就在担心你挨不下去。”
阿吉道:“你为什么要找我?”
老苗子道:“因为我刚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连挑粪的工作都找不到。”
他从身上拿出个纸包,里面有两张烙饼,一整条咸萝干。
他分了一个给阿吉。
阿吉接过来就吃,甚至连“谢”字都没有说。
老苗子看着他,眼睛里露出笑意,忽然问道:“今天晚上你准备睡在哪里?”
阿吉道:“不知道。”
老苗子道:“我有家,我家的房子很大,你为什么不睡到我家里去?”
阿吉道:“你叫我去,我就去。”
老苗子的大房子确实不算小,至少总比鸽子笼大一点。他们回去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在厨房里煮饭。
老苗子道:“这是我的娘,会煮一手好菜。”
阿吉看着锅里用菜和糙米煮成的浓粥,道:“我已嗅到了香气。”
老婆婆笑了,满满的替他添了一大碗,阿吉接过来就吃,也没有说“谢”字。
老苗子眼中露出满意之色,道:“他叫阿吉,他是个好小子。”
老婆婆用木杓敲了敲她儿子,道:“我若看不出,我会让他吃?”
老苗子道:“今天晚上能让他跟我们睡在一起?”
老婆婆眯着眼看着阿吉,道:“你肯跟我儿子睡一张床?你不嫌他?”
阿吉道:“他不臭。”
老婆婆道:“你是汉人,汉人总认为我们苗子臭得要命。”
阿吉道:“我是汉人,我比他还臭。”
老婆婆大笑,也用木杓敲了敲他的头,就好像敲她儿子的头一样。
她大笑道:“快吃,趁热吃,吃饱了就上床去睡,明天才有力气。”
阿吉已经在吃,吃得很快。
老婆婆又道:“只不过上床前你还得先做一件事。”
阿吉道:“什么事?”
老婆婆道:“先把你的脚洗干净,否则娃娃会生气的。”
阿吉道:“娃娃是谁?”
老婆婆道:“是我的女儿,他的妹妹。”
老苗子道:“可是她本来应该是个公主的,她一生下来就应该是个公主。”
后面屋子里有三张床,其中最干净柔软的一张当然是公主的。
阿吉也很想见这位公主。可是他太疲倦,滚烫的菜粥喝下去后,更使他眼皮重如铅块。
和老苗子这么样一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床上虽然很不舒服,他却很快就已睡着。
半夜他惊醒过一次,朦胧中仿佛有个头发很长的女孩子站在窗口发呆,等到他再看时,她已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早他们去上工时她还在睡,整个人都缩在被窝里,仿佛在逃避着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阿吉只看见她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丝绸般铺在枕头上。
天还没有亮,寒雾还深。
他们迎着冷风前行,老苗子忽然问:“你看见了娃娃?”
阿吉摇摇头。
他只看见了她的头发。
老苗子道:“她在一家很大的公馆里帮忙做事,要等人家都睡着了才能回来。”
他微笑着,又道:“有钱的人家,总是睡得比较晚的。”
阿吉道:“我知道。”
老苗子道:“可是你迟早一定会见到她。”
他眼睛里闪动着骄傲之光:“只要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她,我们都以她为荣。”
阿吉看得出这一点,他相信这女孩子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公主。
中午休息时他正在啃着老婆婆塞给他的大馒头,忽然有三个人走过来,衣衫虽褴褛,帽子却是歪戴着的,腰带上还插着把小刀。
他身上的刀创还没有收口,还在发痛。
三个人之中年纪比较大的一个,正在用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他,忽然伸出手,道:“拿来。”
阿吉道:“拿什么?”
三角眼道:“你虽然是新来的,也该懂得这地方的规矩。”
阿吉不懂:“什么规矩?”
三角眼道:“你拿的工钱,我分三成,先收一个月的。”
阿吉道:“我只有三个铜钱。”
三角眼冷笑道:“只有三个铜钱,却在吃白面馒头?”
他一巴掌打落了阿吉手里的馒头,馒头滚到地上的粪汁里。
阿吉默默的捡起来,剥去了外面的一层。